作者：周识宇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孟良崮战役刚刚结束。打扫战场的战士们将一具穿着将官制服的尸体抬下了战场，他就是整编七十四师的师长张灵甫。
张灵甫的死，本来应该是这场大胜的注脚，但是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却引发了无数的讨论。
“张灵甫自杀身亡”——这是前线送给野战军司令部的第一份情况报告。
就是这么简短的七个字，却令陈毅拍案而起，他愤怒地说道：“这简直是胡闹！报告自杀，就是骗毛主席！”
陈毅的震怒并非无的放矢。
作为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他深知这个结论背后潜藏的巨大风险：
在战争年代，一个将领的死亡方式往往被赋予超乎寻常的政治象征意义。国民党的宣传机器早已严阵以待，任何细微的漏洞都会被无限放大。
要理解张灵甫之死为何如此牵动全局，就必须回到一九四七年春天那个风云变幻的山东战场。
一九四七年三月，蒋介石对解放区的战略从全面进攻转向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成为重中之重。
国民党集中二十四个整编师、四十五万兵力，由顾祝同统一指挥，企图在沂蒙山区与华东野战军主力决战。
起初，国民党军采用“密集靠拢、稳扎稳打、逐步推进”的战法，令华野难以找到突破口，逐渐将我军逼入边缘地带。
眼看着我军即将退无可退，急于抢占头功的张灵甫却主动请缨，提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冒险的作战方案：率部孤军深入，直取华东野战军指挥部所在地坦埠。
这个“直捣黄龙”的计划得到了陆军副总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汤恩伯的首肯。因为凭借整编七十四师强大的火力和机动能力，完全可以效仿二战中的德军闪电战术，在解放军防线中穿插分割，一战定乾坤。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彭德怀口中“最会打仗”的粟裕。
粟裕在接到情报后立刻识破了对手的意图，他迅速调整战术，做出了一个反常规决策：不退反进，集中优势兵力围歼整编七十四师。
五月十三日夜，华东野战军第一、第四、第六、第八、第九纵队如五把钢刀，向整编七十四师合围而来。其中，第六纵队的任务最为关键——攻占垛庄，切断张灵甫撤退的唯一退路。这个任务落在了素有“王老虎”之称的王必成肩上。
十五日清晨，当张灵甫发现退路已断时，他的部队已经被压缩在以孟良崮为中心的狭小区域内。
孟良崮海拔五百三十六米，山体由坚硬的花岗岩构成，这对于缺乏重武器的解放军来说是进攻的障碍，但对于需要构筑工事的国民党军而言，同样是噩梦。张灵甫的工兵部队疯狂爆破，却在坚硬的岩石上只能炸出浅坑，根本无法构筑有效的防御工事。
更致命的是，国民党空军投下的补给物资，大部分飘落在解放军阵地上。张灵甫的部队缺水少食，弹药日渐匮乏。
蒋介石严令周边部队火速增援，但那些“友军"”却各怀心思。黄百韬的整编二十五师、李天霞的整编八十三师，虽然近在咫尺，却缓慢推进，坐视整编七十四师走向覆灭。
十六日下午，总攻的号角吹响。解放军从四面八方涌向山顶，激烈的枪炮声一直持续到黄昏。当硝烟散去，这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惨烈战役，以整编七十四师全军覆没告终。
然而，胜利的喜悦却因为张灵甫的死因之谜而大打折扣。
国民党方面一口咬定张灵甫系“自杀”。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九日，蒋介石发表《告全军将士书》，称张灵甫“杀身成仁，为党尽忠”。
六月，南京政府为张灵甫举行隆重追悼会，在玄武湖畔立碑纪念，甚至将一艘军舰改名为“灵甫号”。
国民党《中央日报》更是连篇累牍地宣传这位中将师长“自杀”的全过程。
但这份叙事充满了疑点。
最先突出重围的整编七十四师参谋长魏振钺和第五十一旅旅长陈传均在被俘后证实，他们突围时张灵甫尚在人世，且并未表现出决死之志。
所谓的“遗书”更是漏洞百出——张灵甫之子张道宇曾指出，几封流传甚广的“绝笔信”笔迹与张灵甫真实笔迹不符。
更不合常理的是，按照国民党宣传的说法，张灵甫在指挥所内自杀，其部下突围时竟能将遗书带出，这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解放军内部，同样流传着不同版本的说法。
有的战士称看到张灵甫在指挥所内拉响手雷自爆；有的说他在率部突围时被机枪扫射击中……
这些说法五花八门，却都缺乏确凿证据。
六纵最初呈送的报告采用了“自杀说”，这主要基于现场初步勘察：张灵甫的遗体在指挥所内被发现，身边有手枪，外观无明显外伤。
但这个结论很快遭到质疑。
参加过战斗的战士们回忆，当时他们冲入指挥所时，张灵甫已经倒地，但具体情形谁也说不清楚。战场混乱，每个人都在紧张地作战，没有人有暇仔细查看一具尸体的详细情况。
五月二十日，当陈毅读到六纵的报告时，立即察觉其中的问题。
在华东局会议上，陈毅严肃指出：“张灵甫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不是小事。如果是自杀，国民党必然会大肆宣传；如果是被我们击毙，那就要说清楚，到底是谁打的，怎么打的，不能含糊其辞。”
“更严重的后果在于，”陈毅环视会场，语气愈发严厉，“如果张灵甫是被我们俘虏后又杀害的，那就严重违反了俘虏政策！这是对毛主席军事思想的背叛，是对人民军队性质的破坏！我们不像国民党那样杀俘，这是我们与他们的根本区别之一。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会动摇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助长国民党的反动气焰！”
会场一片寂静。
在场的将领们都清楚，陈毅的话触及了人民军队的根基。从红军时期开始，“不虐待俘虏”就是铁一般的纪律。毛主席曾明确指出：“我们的胜利不但是依靠我军的作战，而且依靠敌军的瓦解。”优待俘虏政策，正是瓦解敌军的重要手段。
陈毅当即下令：彻查此事，绝不姑息。他亲自点名，由六纵政委江渭清负责，组织专门人员重新勘验现场，务必还历史以真相。
江渭清不敢怠慢，立即抽调纵队卫生部部长盛政权牵头成立调查组。盛政权是正规医科出身，参加过新四军，既有专业知识又有战场经验。五月二十四日，调查组重返孟良崮，在张灵甫遗体掩埋处开棺验尸。
盛政权戴上白手套，进行了专业而细致的检查。
第一处关键发现位于胸部：在左侧锁骨下方和右胸乳突肌位置，各有一处直径约7毫米的圆形创口，边缘整齐。
最关键的是，两处枪伤均为贯通伤，入口小、出口大，背部创口呈星芒状撕裂，这是典型的高速子弹远距离射击特征。
不管是口径还是有效射程都跟六纵特务团突击队所装备的美制汤姆逊冲锋枪完全吻合。
而张灵甫身边的那把手枪，是德制毛瑟手枪，口径7.63毫米，如果近距离射击，创口特征会截然不同。
此外，张灵甫的头部没有任何伤痕，衣物上也没有火药残留痕迹，这彻底排除了抵近射击的可能。
“不是自杀。”盛政权在验尸报告上郑重写下结论，“张灵甫系被冲锋枪子弹从正面约两百米距离击中胸部，当场死亡。”
这份报告呈送到陈毅案头时，压在指挥员们心头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五月三十日，陈毅与粟裕联名向中央军委发电，明确指出：“前报张灵甫自杀消息不实。经复查，张灵甫在孟良崮战役最后被六纵特务团副团长何凤山率部攻击时，被我冲锋枪手当场击毙。”
这一结论，成为此后数十年间的官方定论。一九四九年后出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战史》等权威著作，均采用这一说法。
然而，历史并未就此尘埃落定……
进入八十年代，随着军事文学作品的大量创作与传播，孟良崮战役被反复提及，张灵甫之死也因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这些相互矛盾的描述，将一个本已定论的历史事件再次推向风口浪尖，特别是“杀俘”的这一版本，更是别有用心！
好在，陈毅当年预见到了这种复杂性。
随着档案的解密和学者研究的深入，张灵甫之死的真相越来越清晰：他确实在孟良崮战役中被华东野战军六纵特务团在战场之上击毙！
陈毅当年的坚持调查，为这个历史谜团留下了有力证据，让所有别有用心者没有了任何可乘之机！
今天，孟良崮的岩石依旧坚硬，山风依旧呼啸。那些长眠于此的战士们，见证了真相的曲折浮现过程。
而历史教会我们的，或许正是陈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实事求是，永远是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最强武器。”
参考资料：《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战史》《粟裕战争回忆录》《陈毅传》《孟良崮战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