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 许述工作室
五粮液，名扬四海，无人不晓，但其“曾用名”却有些土气——叫“杂粮酒”。这酒是用多种粮食酿造的，所以当时的人就随便起了个“杂粮酒”的名字，听起来和没名字差不多。晚清时候，宜宾有不少酒坊都酿“杂粮酒”，其中工艺最好的，要数一家叫“利川永”的作坊。
修缮后的“利川永”，现为五粮液古窖池遗址
1909年，“利川永”酒坊迎来了一个名留青史的时刻。宜宾团练局长雷东垣设宴款待宾客，酒坊老板邓子均觉得这是个宣传自家好酒的机会，便带着酒去赴宴。席间，众人尝了都赞不绝口，但其中有一位文化人却“泼冷水”：杂粮酒这个名字太普通太土气，白瞎了这好酒。大家问什么名字好，此人就说了：“此酒集五粮之精华而成玉液，何不更名为五粮液？”1对此，五粮液集团编纂的《五粮液志》也记载道：2
“五粮液”命名于1909年，命名地点在宜宾岷江北岸杨湾原民国时期团练局局长雷东垣家，此处与原‘利川永’作坊所在坡坎子（解放军后称“二坎子”）仅一江之隔。是由‘杂粮酒’改称为‘五粮液’。”
五粮液东大门内“五粮液”命名的场景想象，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12月9日
给“杂粮酒”改名“五粮液”的文化人叫杨惠泉，他原是晚清的举人，当时在雷东垣手下当师爷。为了纪念他，五粮液集团专门给他塑了像。在集团东大门外，能看到为五粮液发展出过力的代表人物雕像，排在第一的就是杨惠泉。进了大门，还能看到一组雕塑，还原了当年杨惠泉给酒起名的场景。
五粮液集团东大门外的杨慧泉塑像，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12月9日
杨惠泉是个挺特别的文化人。
第一，他既是“武秀才”又是“文举人”。
一般人要么走文的路子，要么走武的路子，很少两条道都走。杨惠泉早年是武秀才，后来改弦易辙考文举人，还真考上了。文武两条路，他不仅都走过，还都做出点成绩，这样的例子确实不多见。
第二，杨惠泉的学历比民国时期一些有名的知识分子还高，比如北大校长蒋梦麟。
有次陈独秀听说蒋梦麟是前清的秀才，就问他：“你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说：“策论秀才。”陈独秀听了直乐：“你那个秀才不值钱，我考的可是八股秀才。”原来，晚清在1901年改革了科举制度（1905年才正式废除），写文章不用再死板地按八股格式来，可自由发挥，只要内容好就行。平心而论，既要内容好又要格式严的“八股文”，比“策论文”难写多了。不过，陈独秀和蒋梦麟是“秀才级别”，相当于县里的拔尖考生；而杨惠泉虽然是科举改革后的“举人”（1903年考中），但属于“省级”的顶尖考生。这么一比，杨惠泉的学历比他们高了一档。
第三，杨惠泉的人生经历比那些只埋头书本的文人丰富多了。
杨惠泉中举第六年（1909年），宣统皇帝登基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杨惠泉琢磨着新皇帝肯定要提拔一批新人，这可是自己的机会。于是，他收拾行李，千里迢迢跑到北京，进了“京师蜀学堂”。都当上举人了还上学？这学堂可不简单，是戊戌变法六君子中的四川人杨锐、刘光第和其他四川籍京官在1898年创办的，专门培养通晓西学的人才。尽管戊戌变法失败了，但清政府也深知学习西方是大势所趋，故而并未废除该学堂。杨惠泉不远万里入京师蜀学堂，可见他识时务，想顺应时代潮流，同时也想通过老乡官员们的举荐谋得一官半职。
只是杨惠泉运气差了点，正赶上人生关键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了。这下可好，他辛辛苦苦攒的资历和人脉，几乎一夜“清零”，得从头再来。眼看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再说乱世里保命最重要，他只好收拾行李，回老家宜宾另谋出路。
杨惠泉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办学堂，比如1907年他在宜宾参与创办了体育学堂；二是喜爱开书店、办报纸，例如辛亥革命后他参与创办的宜宾第一张铅印报纸《日新报》，就是由他经营的大同书局承印的。
关于杨惠泉的情况，目前能在网上查到的信息仅限上述内容。直接资料虽少，但他人著述中却透露出他的部分信息，例如四川大学历史系与大邑地主庄园陈列馆于1978年合著的《刘文彩罪恶的一生》。
1922-1932年，刘文彩靠着军阀弟弟刘文辉的撑腰，在宜宾当了10年“城主”。他幼时家境贫苦，读书不多。没文化的人发达后，往往爱结交文化人附庸风雅，刘文彩也是如此。在宜宾当官发财后，他因公开场合出丑，从此便少在公开场合开口。他非常羡慕文化人，并主动结交，其中排在第一的就是杨惠泉——毕竟这是宜宾县城里为数不多的“省级举人”，在当地声望颇高。
晚清灭亡后，杨惠泉做官的路彻底断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回老家，给宜宾团练局长雷东垣当起了文牍师爷。雷东垣本名雷士奇，兄弟中排行老四，人称“雷四爷”。清末，他是宜宾团练；民国，他仍是宜宾团练。可见此人是不倒翁，善于处理人际关系。雷东垣这个团练一当就是20多年（1912-1934），民谣传：“坐倒的叙州府，站倒的雷东垣”3（宜宾旧称叙州），言下之意，叙州府的官老爷都换了几拨，但团练一直是雷东垣。雷东垣曾是光绪年间的武秀才，杨惠泉也当过武秀才，两人有共同语言。而且杨惠泉还是举人，这是雷东垣比不了也羡慕的。雷东垣是“雷四爷”，杨惠泉也狐假虎威，被人称作“杨三爷”。
团练是负责安保的地方武装，并非正规军，但雷东垣在宜宾盘踞多年，堪称“地头蛇”。不管哪拨川军部队驻防宜宾，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筹措粮饷都需先登门拜访雷四爷，并客客气气地聘请其担任顾问或谘议官，粮饷之事方能搞定。
因此，刘文彩到宜宾后，与雷东垣和杨惠泉就有了交集。对此，《刘文彩罪恶的一生》记载道：4
“大劣绅杨惠泉，是清朝的举人，孔孟之道的信徒，常以‘清高’沽名钓誉，在叙府地区有些名望。刘文彩自知才疏学浅，要在这里巧立名目，搜刮民财，这可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帮凶。刘文彩说服二老婆杨氏，从保险柜取出银元五千块，为了不伤害杨惠泉的‘清高’，用‘上会’的名义送给他。后来，又赐给他商会文牍、伪十八团顾问一类拿钱不干事的闲职，就把他收买过来，做了自己的狗头军师。”
1932年，刘湘的部队从重庆向宜宾打过来。眼看宜宾不保，刘文彩决定捞一把再回老家成都市大邑县，并想起了雷东垣长期挪用的一笔公款——10万大洋。其实刘文彩早就知道雷东垣挪用了这笔钱，但为了维护关系一直没提，如今到了最后时刻，不用再笼络这个地头蛇，就不客气了，要雷东垣交出来。刘文彩见雷东垣没动静，一天内多次派人去催。雷东垣慌了：交吧，吃到嘴里的肉哪肯吐出来；不交吧，刘文彩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交不交取决于刘文彩走不走，于是雷东垣算了一卦，预测刘文彩的成败，得卦文如下：“伤悲，伤悲，此时尚能插翅飞，烽火流连三五日，一片洪水往西归。”言下之意，刘文彩在宜宾待不久了。雷东垣大喜——不用交了，为了应付刘文彩催款，他干脆玩起了失踪。
话说，这事和杨惠泉有什么关系呢？
雷东垣侵吞的10万大洋公款，杨惠泉也分到一些。他听说刘文彩在催这笔钱，同样不想吐出来，便去找雷东垣商量对策，结果扑了个空。杨惠泉不死心，再去雷家，恰好碰到雷的亲信回家取日常用品，这才得知雷躲到天池乡去了。杨惠泉知道，刘文彩找不到雷东垣还会找自己，干脆也躲起来，于是跟着这名亲信找到雷东垣，一同玩失踪。
刘文彩找不到雷东垣，知道杨惠泉和雷穿一条裤子，便想找杨惠泉，哪知也找不着。刘文彩气得大骂：“这两个老杂毛躲着不见我，总有一天要碰在我的三间石上。” 5
回过头来看，杨惠泉是一个在时代变换冲击下失意的旧文人，只能依附县城的地方团练局长雷东垣生存。他跟的主子雷东垣是个坏人，杨惠泉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雷东垣大摆宴席，邓子均要带自家酿酒赴宴，旁人劝阻：“这样的场合都去得么？你那好酒本是玉液琼浆，不能叫那些臭嘴去糟蹋。”6原来，雷东垣之子雷辛之惹上了人命官司（参与杀害多人，是当时宜宾有名的“九人头案”），但雷东垣凭借各种关系，使其子逍遥法外，在当地民愤极大。
五粮液集团的标志性建筑，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12月9日
雷东恒和杨惠泉在当地人中口碑不佳，因此在1978年的官方材料里被称作“劣绅”。只是因为他作为“五粮液”的命名者，如今基本不提他坏的一面了。杨惠泉将“杂粮酒”改名“五粮液”，其实只是场面上吹捧的客套话，他自己估计都没当真，而且“五粮液”也并未因他的命名而迅速在更大范围内出名。不料，几十年后五粮液成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名酒（五粮液真正得到大发展是1985年初王国春入主五粮液酒厂之后）。五粮液成名了赚钱了，口碑市场双丰收，于是追根溯源，寻找“五粮液”的命名者，杨惠泉遂名垂青史，算是撞了大运了。
五粮液酒厂全貌
参考文献
1.《神州神酒》，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7页。
2.宜宾五粮液集团有限公司、宜宾五粮液股份有限公司《五粮液志》编委会：《五粮液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9页。
3.《宜宾县志》，巴蜀书社，1991年，第676页。
4.转引自笑蜀：《大地主刘文彩》，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5页。
5.转引自笑蜀：《大地主刘文彩》，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2页。
6.《神州神酒》，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