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年间的长安,秋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板路,将街头的喧嚣揉成细碎的声响。卖糖葫芦的老汉敲着竹板,沙哑的童谣声穿透熙攘人群:“指鹿为马颠倒颠,赵高杀人不用剑,二世老儿瞎了眼,咸阳城头血漫天——”糖霜裹着山楂的甜香,混着童谣里的狠戾,在空气中酿出奇特的味道。
几个扎羊角辫的孩童追着糖画摊子跑,奶声奶气地跟着唱,却被母亲一把拽进怀里。妇人捂着孩子的嘴,眼神紧张地扫过四周:“别唱了!当年赵大人在时,虽说律法严,可至少路不拾遗,夜里出门不用怕强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提起“赵高”二字,都要小心翼翼。

茶馆里,说书人“啪”地拍下惊堂木,满堂的喧闹瞬间安静。他捋了捋山羊胡,声音洪亮如钟:“列位看官!今日咱们说的这赵高,可不是史书里那‘奸佞’二字能概括的!”
台下茶客们纷纷探头,粗陶碗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说书人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全场,故意卖起关子:“你们道他为何后来狠辣决绝?早年在隐宫时,他可是个心善的!那会儿隐宫粮荒,老弱病残连糠麸都吃不上,赵高偷偷从仓库运粮食给他们,被监工发现后,打得皮开肉绽,愣是没供出一个人!”
“真的假的?”穿粗布短褐的汉子猛地拍桌,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我爹当年就是隐宫人!他说赵大人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免了咱们隐宫人的‘贱籍’,还让咱们能跟着他姓赵,不用再被人叫‘隶臣种’!”
邻桌的老书吏正低头抄录《爰历篇》,笔尖在“赵高佐二世”处突然停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当年你爷爷是隶臣,多亏赵高改了秦律,允许隶臣斩首免罪,你爷爷靠斩了两个匈奴兵,才脱了贱籍,挣下这份家业。”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阴影,像极了他心中对赵高的复杂情绪。
窗外,一个老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孙儿经过,听见茶馆里的议论,轻声对孩子说:“你赵高叔当年在隐宫,还教过娘识字呢。那会儿没纸笔,他就用树枝在雪地里写,手冻裂了也不歇。”
“娘,先生说赵高是坏人!”孩子奶声奶气地反驳,小手攥着妇人的衣襟。
老妇人叹息着摇头,目光望向远处的咸阳故城方向:“傻孩子,这世上的人,哪能只用‘好’‘坏’分?他是杀过不少人,可也救过不少人。你太爷爷当年快饿死了,就是他给的半块黑饼,才活了下来。”
太学的讲堂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青石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博士张苍抚须而坐,面前摊着一卷《秦律》,身旁的青铜香炉飘出淡淡的檀香。
“赵高任中车府令时,整顿全国文书,规范书写体例,连匈奴使者都赞‘秦书如刀,字字见骨’!”一位年轻弟子猛地站起身,手中举着一卷赵高的书法摹本,语气激动,“你们看这字,刚健如铁,笔锋里透着一股不屈的劲,非心怀正气者不能为!”
“一派胡言!”另一位弟子立刻反驳,气得满脸通红,“他那是助纣为虐!用严刑峻法逼死蒙毅、腰斩李斯,多少忠良死在他手里?这也叫正气?”
张苍抬手制止争执,声音沉稳:“诸君且慢。你们可知,赵高曾在隐宫办私学?那会儿‘以吏为师’,只有贵族子弟能识字,他却偷偷教贱民读书,用的还是自己抄的《爰历篇》。若无他,寒门子弟哪有机会接触典籍?”他指向窗外的始皇帝铜像,“秦制如熔炉,既能炼出李斯这样的能臣,也能把想靠学识翻身的赵高,逼成权力的囚徒。他改秦律,让隶臣能靠军功脱籍;他推文字,让底层人能识字明理,这些难道不是善举?”
讲堂内瞬间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竹帘,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这段争论轻轻伴奏。
而在千里之外的敦煌边塞,夕阳将沙丘染成一片血色。牧羊人老秦躺在沙丘上,手中把玩着一块刻着“赵”字的秦砖,砖面粗糙,却透着岁月的厚重。他对身旁的学徒说:“赵高在时,曾下令减轻边郡赋税,还让士兵屯田自给。那会儿我阿爷是戍卒,不用再靠抢百姓的粮食活命,至少能吃饱饭。”
“可他杀了蒙恬将军!”学徒不服气地反驳,“蒙恬修长城,虽说死了不少人,可也挡住了匈奴!”
老秦捡起另一块秦砖,砖上的“赵”字被风沙磨得模糊:“蒙恬修长城,是死了不少人;可赵高让边郡百姓活了下来。他虽狠,却给了我们活路。”他望向远方连绵的长城,目光深邃,“你问我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能说,他是个让秦人又怕又敬的人——怕他的刀,敬他的才,也念他的好。”
未央宫的藏书阁里,烛火摇曳,映得竹简上的字迹忽明忽暗。汉宣帝翻着手中的《秦记》,手指在“赵高”二字上轻轻停留,忽然抬头问身旁的司马迁外孙杨恽:“民间传言,赵高曾改良隶书,可有此事?”
杨恽跪地叩首,声音恭敬而清晰:“陛下,臣外祖在《史记》中记载:‘赵高善大篆,作《爰历篇》,后有徒隶慕其速,遂作章草。’他简化篆体笔画,让书写更便捷,底层书吏都爱用,后来还形成了‘赵高体’,实乃文字之幸。”
宣帝凝视着竹简上的小篆,想起民间流传的“赵高体”抄本——那些抄本多是底层人抄写的律法、家书,字迹虽不工整,却透着鲜活的生命力。“暴政与文明,竟在一个权臣身上奇妙交织。”他轻声感叹,指尖划过竹简上的墨迹,“权力能腐蚀人心,可个体在绝境中的突围,也能留下闪光的痕迹。”
时光流转到北宋年间,洛阳的考古工地传来喜讯——工人在咸阳故地挖出一块石碑,碑上“赵高书”三字清晰可见。学者们围绕石碑争论不休,有人说这是“奸佞遗物,当销毁”,却有位白发苍苍的民间书法家突然跪地叩首,老泪纵横:“赵大人当年在隐宫沙地教字,我家祖爷爷就是他第一个学生!祖爷爷说,赵大人的手冻裂了,就用嘴哈气暖一暖,接着教,还说‘识字能让人活得有尊严’。”
老匠人轻轻抚摸碑面,指尖划过“赵高书”三字,泪水在皱纹里流淌:“我爹说,赵大人的字里有股狠劲,那是当年在隐宫活下去的狠劲,也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的劲。”
旁边的孩童扯着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爷爷,赵高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呀?”
老匠人望着远处奔腾的黄河,声音低沉而悠长,像在诉说一段跨越千年的往事:“他不是简单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他是个让秦人又怕又敬的人——怕他的刀太利,伤了太多人;敬他的才太高,给了很多人活路。”
风过沙丘,吹过石碑,也吹过民间代代相传的记忆。赵高的名字,如同一块多面的棱镜,在不同人的口中折射出不同的光影——有狠戾,有温情,有批判,有怀念。而这复杂的善恶拼图,恰是历史最真实的模样:没有绝对的圣人,也没有绝对的恶魔,只有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的人,用自己的方式,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