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个女同学，极为重男轻女。
当年一胎二胎都是女孩。
80年代，我们山东这边计划生育非常严厉。
所以她为了要儿子，就把二胎女儿送到我家寄养。
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不送到亲戚家，而是我家呢？
第一，我妈和那个同学关系好到亲密无间。
第二，我家农村的，而那个阿姨是城里的。
放在农村可以躲避计生办的人追查。
她农村虽然也有亲戚，但人家没有愿意接手的，所以就放到我家了。
为了故事能通俗易懂的进行下去，我暂且叫她女儿表妹吧！
表妹刚出生不久就送到我家了。
那会儿是1988年，我刚刚2岁。
这样算来，她比我小2岁。
年龄小，记不清家里为啥会多一个女孩。
等我上幼儿园时才逐渐开始有点印象。
年少懵懂的我，一直以为她是我亲妹妹。
后来那个阿姨两口子总来，还带一些我在农村小卖部见不到的零食。
她让表妹叫她妈妈，我才知道她不是我亲生妹妹。
等阿姨走后，我好奇的问我妈妈，为啥别人的孩子要住在咱家里？
我妈挺严肃的，说你不要多问，等长大就知道了。
可自从知道她不是我亲妹妹后，我就开始恨她。
因为家里有好吃的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吃，还要分她一些。
尤其是城里那个阿姨带来的稀奇新鲜的零食，如果没有这个表妹，我就能够独享了。
可现在不行，她吃的竟然比我多。
还有吃饭的时候，我妈总会把肉啊蛋先放到表妹碗里。
我不服气，总为这事赌气，和我妈犟，说你自己的孩子不给吃好的，偏偏给外人吃！到底我是亲生的，还是她是亲生的？
我妈一般都会白我一眼，嘟囔句你快吃吧！少说话。
那个年代农村条件真的是落后，我记得好几天能吃上一次肉就很不错了。
还不是现在这种大块的猪头肉，只是大集上买的鲜肉。
我妈每次就割半斤，然后回家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肉丁，放在白菜啊豆角啊里面炒。
一碗菜捡不出几块肉，那可是我童年最香的荤菜了。
所以我打心底开始记恨这个表妹。
上学的时候不跟她一起走，周六周日也不愿带她玩儿。
有时候看见她在学校里受欺负，我也不管不顾，还无情的在一旁起哄。
表妹学习比较不错，上初中的时候成绩能进班级前5名。
我俩那会儿都已经懂事。
虽然心底讨厌她，但已经不至于天天吵嘴了。
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她有不会的题也会问我。
我虽然心里还有点芥蒂，但也会耐着性子给她讲完。
或许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吧！兄妹感情还是有的。
我慢慢的竟然开始能和她友好的相处起来。
有时周六的时候，城里那个阿姨会来把她接走，到城里住一天。
她不在的时候，我竟然感到失落。
我会问我妈，她长大了是不是就回她家不回来了？
我妈似乎有些伤感，轻轻地回答我：会回来的，她也是咱家的人。
后来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表妹刚被接到城里的那几次，非常开心活泼，就像是要去买新衣服吃好吃的一样。
每次回来，也跟我讲城里的新鲜事。
并且不止一次的在吃饭时唉声叹气，像丢了魂一样。
我爸妈心疼的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就会毫不掩饰的回答，农村真无聊，还是城里好，我真想回我自己的家。
那种厌恶般的言谈举止，给我感觉就是在我家一秒也待不下去。
于是我对她又开始产生憎恨。
城里了不起啊！是我爸妈把你养大。
你亲生父母接你去住过几次？你就喜新厌旧了吗？
真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可后来她从城里回来后，看起来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厌倦城里的新鲜事物。
直到最后我那个城里的阿姨来接她，她竟然躲着，说不想回去了。
我爸妈哄她，逗她开心，说城里多好，在农村待久了，去散散心，透透气，对学习好。
那会儿表妹已经读初二了，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但藏在心底不让外人知道。
她不停的摇头，说作业太多，就不回去了。
城里的阿姨拿她没辙，放下些吃的，还有学习用品，就坐客车离开了。
我那会儿读高一，住校，每周回家一次。
已经成了半个大小伙子。
有一次回家后，表妹从她屋里掏出一个纸箱，笑着对我说：哥，我给你留着好吃的。
等她打开箱子那一刻，我有点感动，里面全是她妈妈从城里带来的零食。
没想到小时候跟她抢着吃的东西，她现在竟然知道给我留着。
我说你吃吧！女生不是都喜欢吃零食吗？
表妹努着嘴“咯咯”的笑，说：给你留的，你在学校里吃不好。
我突然心生愧疚，为小时候的事儿感到懊悔。
坐在她屋里吃东西的时候，我开玩笑的说，你看，还是城里人好，这种东西咱们村的小卖部都买不到。
她“哧哧”傻笑。
我接着说，你妈来接你，你咋不回去？
突然她脸色暗淡下来，把头扭到一边。
小女生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我在心里想，是不是她爸妈批评她了呢？
在我家生活了十多年，我可从没见过我爸妈骂她一句。
于是我笑着问，怎么了？咋还不乐意了呢？
等她转过头时，我才发现她嘟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样子，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
打小很少见她哭过，这下竟然让我手足无措。
手里拿着饼干，刚咬了一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如果让我爸妈看见，肯定误以为我欺负她。
我发急的说有事儿你说，别哭呀！
表妹很听话，擦了擦眼泪，委屈的说我不想回城里那个家了。
我很是疑惑，每次去不是挺开心的吗？
她低着头，继续说道，大姐不怎么理我，他们一开始还挺关心我，可去的次数多了，我发现渐渐冷漠了许多。
尤其我那个小弟，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我爸妈都围着他转。
每次在家搞得我像个外人。
还让我给小弟洗衣服，可是小弟从不叫我一声姐姐，还骂我是后娘养的。
那会儿阿姨偷生的那个儿子已经读小学了。
表妹说得这些一下让我可怜起她来。
也是，打小在我家长大，和她原生家庭一点关系没有。
怎么会没有隔阂呢？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产生一种保护她一辈子的冲动。
从那天开始，我每次回家都骑自行车带她出去玩。
还跟她讲我高中学校里的趣事。
拿她当亲妹妹一样。
可过了一年，表妹还是离开我家了。
那年她16岁，要去城里读高中了。
所以就不在我家住了。
走那天她爸妈雇了一台面包车来接她。
光行李几乎就把那台车塞满了。
那可是在我家住了16年用过的东西啊！
我妈破天荒的买了斤牛肉，包了顿饺子。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寓意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并且还炒了几个小菜。
可吃饭时表妹一直不怎么动筷子，委屈巴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妈说快吃吧！吃完回你的家，好好读书，将来考清华北大。
我爸和那个姨夫喝酒，气氛紧张又活泼。
突然表妹把筷子一放，捂着嘴巴跑到院子里。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哭声。
我也没了食欲，我妈强颜欢笑，说你去看看你妹妹，哭什么！又不是去外国……
可是我明显看见她说话时，眼里也泛着泪花。
阿姨似笑非笑的说，不用管她，小孩子闹脾气，待会儿就好了。
可我并没有听她的，起身往屋外走。
表妹躲在墙角的一颗栀子花旁，哭得稀里哗啦。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城里才是你的家，才是你的归宿。
表妹哽咽着说，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
我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硬撑着劝她，说：又不是永远不见了，你放假也可以回来呀！是不是？别哭了，吃饺子去……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以后还可以回来吗？
我说当然可以了，你随时可以回来呀！这也是你的家。
她擦了擦眼泪，心情好像好了一点。
走的时候表妹坐在车里，扭过头没有看我们。
我妈笑了笑，也没有过多的寒暄。
等那台面包车渐渐走远后，我妈突然不舍得大哭起来。
我知道表妹此时在车里肯定也是如此。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表妹也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各自忙着学业，毕业后又忙着工作。
我们联系的就很少了。
她也不怎么来我家，有的时候过年来一次。
也会两年来一次，可以前那种亲密的依赖感荡然无存。
多的是一些客套的寒暄。
表妹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我俩也仅次于网上聊几句而已。
她跟我说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半夜凌晨。
我结婚那天她给我打电话，祝我新婚快乐。
周围全是人，闹腾喧哗。
我俩说了几句就挂了。
2015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围在炕上正看着春晚。
突然表妹打视频过来，她在北京没回来过年。
视频里的她我差点没认出来。
简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眼眸间虽然还带着小时候的轮廓，但不仔细看，还真是判若两人。
表妹简单的跟我爸妈拜年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开玩笑的对我妈说，你看，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你养了16年，现在换来的就是个视频拜年。
小时候你还总把好吃的留给她，我抢着吃你还骂我。
我妈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说，那肯定的啊！又不是我亲生的，能拜年就不错了。
我突然想起来当年她回城里的样子，躲在墙角哭，我安慰她说，这是你第二个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现在又过去了十几年，家还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而人却不再回来。
人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变化，也是会慢慢改变的。
2017年表妹要结婚了。
听说新郎是她高中同学。
想想这些年她对我家的冷落，我决定还是不参加的好。
可头一天她却给我打了个电话，叮嘱我一定参加她的婚礼。
我不好意思推脱，只好跟我爸妈一起去了酒店。
表妹那天非常的漂亮，一袭白色婚纱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天使下凡。
新郎挽着她的手缓缓往台上走。
我眼睛有些湿润，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时候，我牵着她手在田间地头上捉蚂蚱的画面。
她像个小叮当一样跟在我后面，看到蚂蚱就欢呼雀跃，尖叫道：哥，这里有一只……哇塞！哥，这还有个大的……
司仪在台上煽情的讲着。
我的思绪却飘回到了20年前。
突然司仪抬高嗓门，有请新郎、新娘的爸爸妈妈上台。
阿姨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姨夫也是西装革履。
他们今天肯定特别开心。
我撇了眼一旁的爸妈，他俩面带微笑，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台上看。
灯光变幻时，我发现俩人的眼里晶莹透亮。
可能也是动情了吧！毕竟养了16年，没有亲情也有感情了。
就在我感慨万千的时候，表妹走过去和司仪说着什么。
然后司仪点了点头，拿起麦克风看着台下，深情的说道，美丽的新娘子刚才说，她还有一对父母，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二老登台。
台下的人都四下寻找。
突然表妹提着婚纱往下走，她的目光落在我爸妈身上。
二老有点懵，咧着嘴傻笑。
我也发了呆，没有几秒就反应过来。
我站起来扶着我妈，说，快去吧！你“女儿”叫你呢！
说完又推了下还没缓过神的老爷子。
表妹在中间一只手挽着一只胳膊，往台上走去。
表妹拿起麦克风，眼含热泪，对新郎说：这也是咱爸咱妈……
新郎立马鞠躬，洪亮的叫了声爸、妈。
表妹继续说道：我从出生就在他家里，是他们把我抚养成人的……
她已经泣不成声，我爸妈也不停的摸着眼泪。
台下的我鼻子一酸，竟也湿了眼眶。
我想起她上幼儿园的时候，总是缠在我妈屁股后面，为什么我叫你姨呢？人家小朋友回家都叫妈！
我妈甩一甩洗菜的手，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妈妈在城里呀！在这里你叫我姨就行。
表妹噘着嘴，一副倔犟的表情，说：我就要叫你妈妈……妈妈……
我妈笑了笑，自言自语的说：现在你喜欢叫，等长大懂事了你就不叫喽……
台上的表妹突然抱住我妈，热泪盈眶的叫了两声：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