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8月13日,镇安县小沟口村石灰窑的青烟已经散了三天,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却像长了钩子,死死拽住村民们的鼻腔。
村里最年长的罗跛子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对孙子说:“这味儿不对。石灰窑烧石头,是呛,是燥,但不是这种……”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能形容尸体被生石灰蚀烂的词,最终只吐出一句:“不是这种让人做噩梦的味儿。”
他不知道,就在四天前,中原军区干部旅的五位高级干部,刚刚在这里走完了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程。
要说明白这件事,还需要把时间倒推至1946年6月26日。
彼时,国民党三十万大军以“剿匪”之名,对中原解放区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总攻。
炮火从信阳、罗山、光山一线同时炸响,阵仗之大,连延安的电波都感受到了震颤。
中原军区北路军右翼在王震的率领下,以血肉撕开重围,向豫西、陕南方向疾进,他们主要由两支队伍构成:359旅和干部旅。

干部旅成立于两天前,由军区机关、各旅团、地方党政系统抽调的精干力量和一支警卫营组成,约三千人。
他们带着一个沉重的使命:万一主力失利,这些干部就是重建中原根据地的希望。
然而希望二字,在秦岭的七月,被现实撕得粉碎。
7月14日,部队强渡丹江。江水暴涨,浊浪滔天,干部旅的骡马辎重几乎全被卷走。
三天后,部队开始断粮。供给部长吴先元翻遍了所有粮袋,只抖出最后三斤霉变的包谷面。他拿着那袋子,对旅政委张成台说:“政委,这面……”
张成台看着他那双哭红的眼睛,拍了拍他肩膀:“老吴,煮了吧。喝了这顿,下顿再说。”
结果这顿粥,每人只分到一小碗,碗底沉淀着绿色的霉斑。
有一位干部端着碗笑道:“这比长征时的牛皮带可好吃多了。”
话没说完,人就晕了过去——饿晕的。
比饥饿更可怕的是疾病。
秦岭的气候如刀子。天气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晴,干部们的军装湿了干,干了湿。病号越来越多,疟疾、痢疾、回归热,像幽灵一样在队伍中游荡。
到7月20日,部队减员至两千三百人。担架从最初的三十副增加到一百二十副,但也远远不够。
7月23日,旅长张文津被叫到军部,王震对他说:“张旅长,干部旅体壮者,明日全部编入一线连队,扛弹药、抬伤员。战时发枪,归建战斗。”
张文津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军政干部,是中原局的“金疙瘩”,是将来建党建政的骨干。让他们去当一线战士,等于把种子当柴烧。
他张了张嘴,想争辩,却看见王震转过身来,那张满是泥水和胡茬的脸上,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张文津,你以为我愿意?可我们不这样做,明天就全得死在这里!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命令在第二天凌晨宣布,张文津站在石头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同志们,从现在开始,我们暂时不再是干部,而是战士。扛炮弹、抬伤员、挖工事,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但有一条,枪声一响,各归本位,该指挥还得指挥!”
台下一片死寂,没人说话。然后,是齐刷刷的立正声。
干部们开始埋掉心爱的钢笔、日记本,用油纸包好,藏进岩缝。他们接过老兵递来的汉阳造,扛过沉重的炮弹箱子,没有一个人抱怨。
然而,即便这样,局势仍在恶化。
7月26日,侦察员带回更坏的消息:胡宗南的整编第一师、第三十六师已从宝鸡、汉中出动,在秦岭北麓布下三道封锁线。

而南面,刘峙的部队正从南阳盆地压过来。干部旅被夹在南北挤压的缝隙里,像一块即将被夹碎的核桃。
当晚,干部旅在长岗岭的密林中召开了一次决定命运的会议,最终形成决议:干部旅分成三路。
第一路随359旅主力继续西进,目标是冲破封锁,进入陇东根据地;第二路就地开展游击战争,牵制敌军;第三路化装分散转移,通过各种社会关系潜回延安,或进入其他解放区。
8月9日黄昏,化装转移的政委张成台、供给部长吴先元及妻子闵汉清、副秘书长李其祥、青年干事罗久斌,一行五人抵达镇安县境小沟口,借宿在哥老会成员张吉贵、杜明月家中。
但是,由于供给部长吴先元的包袱里面放着组织经费,银元碰撞的声响,正巧被路过的一个和尚听到。他顿生歹意,立刻找到了保长殷克明告密。
夜半十分,殷克明带着手下突然包围张、杜的家。张成台等五人为了保护组织经费,与敌血战,全部壮烈牺牲。
8月10日拂晓,五人的遗体被扔进村口石灰窑,埋在生石灰堆里,并浇上了水。
不久后,哥老会将张成台等人遇害的消息传出,当传到干部旅副旅长李学先耳中时,已是11月中旬。
当时他正率游击支队在郧西一带活动,听到噩耗,这位铁打的汉子当场吐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张政委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活,才选了最险的路。”
他立即派警卫员王启彪带七名战士,化装成国民党邮差,昼夜兼程赶赴镇安。
王启彪在哥老会的指引下,挖出了窑中遗骨。五具遗体中,只有三具还能勉强辨出人形,另外两具已被石灰蚀得只剩碎骨。
当晚,王启彪等人将五位烈士安葬,然后分三组包围了保公所。
他们活捉了伪乡长范德先和保丁詹贤孝,但主谋殷克明嗅觉灵敏,提前逃进了深山老林。
王启彪在烈士坟前挖了两个坑,对范、詹二人说:“你们自己选,怎么死。”两人跪地求饶,哭得涕泗横流。
王启彪冷声道:“你们杀人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
他让两人在坟前跪了三个时辰,然后亲手用刺刀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之后,王启彪在殷克明家搜出了二十亩水田地契,将其当众烧毁,土地分给了贫苦农民。
然而,在359旅主力离开后,国民党军卷土重来,殷克明带着还乡团捣毁了墓地,石碑被砸成三段,棺木被焚烧,遗骨再次被暴尸荒野。
村民们冒险把遗骨收集起来,藏在夹墙里,才没让野兽拖走。
1954年清明节,镇安县人民政府将五位烈士的遗骨,与七名在剿匪战斗中牺牲的战士合葬于米粮寺村庙垭子。
每年清明,村里的老人会自发地去祭扫,他们说不清那段历史,只知道埋着的是好人。
而殷克明那个畜生,他在建国后被捕,经人民公审之后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