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这首清代才子黄景仁的感怀之作,没有风花雪月的轻盈,却藏着中年诗人骨血里的沉痛。当三十五岁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漂泊半生的黄景仁在秋夜孤舟中落笔,将寒露、孤月与如海愁绪揉碎,写就这首叩击人心的绝唱,让百年后的我们仍能触摸到那份藏在诗行里的温度与重量。
读懂这首诗,便要读懂黄景仁“以贫病为诗”的一生。四岁丧父,家道中落,他从少年时便踩着寒霜求学,十五岁撑起门户,二十岁后更是以笔为桨,在“江湖”中漂泊谋生——从徽州到扬州,从京城到山东,每一步都浸着寒苦。他才华惊世,却连科考都要靠友人资助路费;他诗名远扬,却在寒冬里连御寒的棉衣都无着落。“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呐喊,不是矫情的哀叹,而是刻进骨子里的生存体验。这首诗便是他人生末年的写照,中年的风霜早已磨去少年的锋芒,只留下满心的沉郁与怅惘。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开篇便将人拽入一个清冷的秋夜。露水打湿栏杆,星光洒满舱房,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唯有诗人的心事在暗夜里疯长。此时的他或许正泊船江边,以“江湖秋枕当游仙”自我宽解——将旅途中的寒枕当作仙境榻席,把漂泊的困顿化作逍遥的想象。这份“游仙”的豁达,从来都不是真的超脱,而是饱经风霜后的无奈自嘲。对他而言,江湖不是快意恩仇的战场,是不得不栖身的牢笼,唯有在诗中才能短暂逃离现实的窘迫。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最见诗人的细腻与孤苦。明月皎洁,似是这世间唯一懂他的知己,温柔地为他的孤影镀上银辉;庭院里的闲花却不解人意,偏偏在他独眠时将影子投在床前,徒增烦忧。一“有情”一“无赖”,将自然景物写活,更写尽了他的人生境遇——世间偶尔有微光眷顾,比如赏识他的恩师邵齐焘,比如志同道合的友人袁枚,但更多的是白眼、贫困与病痛的“无赖”纠缠。这孤影与独眠,是他漂泊生涯的常态,也是他内心孤独的真实写照。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笔锋一转,从秋夜的孤寂转向中年的顿悟。洗去少年时追慕浮华的笔触,回归最初纯粹的诗心;抛开那些丝竹宴乐的喧嚣,在中年的沉静中独对自我。这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生活的淬炼——当生计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些风花雪月的闲情雅致早已无处安放。他的“归少作”,是对初心的回望,也是对现实的妥协;他的“屏丝竹”,是中年的通透,更是无奈的放下。这两句诗淡而沉,藏着只有走过半生风雨的人才能读懂的沧桑。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尾联陡然发力,将全诗的情感推向顶峰。前路茫茫,没有希望,只有如大海般无边无际的愁苦——这是黄景仁对自己人生的终极预判。此时的他已被贫病折磨得身心俱疲,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只能寄望于神话中驾日车的羲和,快些挥鞭赶日,让这苦难的日子早些结束。这份“盼日升”不是盼黎明,而是盼终结,字字泣血,句句沉痛,将一个失意文人的绝望与不甘写得入木三分。

黄景仁的诗,从来都是他人生的注脚。这首秋夜感怀没有《绮怀》组诗的缠绵悱恻,却多了中年人的沉郁厚重。他将秋夜的孤景、半生的漂泊与中年的绝望熔于一炉,让每一句诗都带着生活的温度与痛感。或许正是这份真实,让他的诗能穿越百年时光,依然能击中每个在生活中挣扎的人。当我们为前路迷茫,为生活愁苦时,总会想起那个在秋夜孤舟中提笔的诗人,想起他“愁如海”的喟叹。原来,千百年来,人类的悲欢从未相通,却始终相似——而黄景仁,早已将这份相似的愁苦,写进了不朽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