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多个官媒大号都转发了求是网上的文章:《扩大内需是战略之举》。
在动员“扩大内需”这件事上,中国最像一个反复劝病人“多吃点”的医生:话说了十几年,药方越开越厚,病人却越来越瘦。
问题不在“道理懂不懂”。道理太懂了。真正的悖论是——越懂,越难做。
因为内需不是一个按钮,它更像一张“承诺清单”:你敢花钱,得先相信明天不会突然塌;你愿意花钱,得先确认今天挣到的钱真是你的;你能花钱,得先保证房贷、教育、医疗不会把现金流掐死。所谓“提振消费”,其实是在问同一个问题:谁来为普通人的未来兜底?谁来为这份兜底买单?
很多文章把这件事讲成“发券”“降息”“促销”“搞节日”。说实话,那些像往没有水的土里撒种子。你会看到一片热闹,几天后归于沉默。
更反直觉的判断是:中国内需难振兴,不是因为中国人太节俭,而是因为中国的制度安排长期在训练居民成为“风险管理者”,而不是“消费者”。当一个社会把教育、医疗、养老、住房、失业这几张账单更多交给家庭,家庭就会发展出一种高度理性的生存策略:储蓄、买房、挤独木桥、把孩子当成“投资项目”、把父母当成“负债”。消费,反而成了最不体面的选项——它看起来像“没规划”。
这里就出现了第一个认知裂缝:人们总说“消费不足是信心不足”。但信心是什么?不是口号,不是新闻联播的情绪管理,而是一套可兑现的权利与保障。没有可兑现的保障,信心不会自己长出来。
我见过一个最典型的消费“瞬间熄火”场景。
上海某互联网公司,会议室里一位35岁的产品经理拿到裁员方案,桌上摆着星巴克和未拆封的体检报告。他沉默了几秒,第一句话不是“赔偿多少”,而是问同事:“医保断了,孩子的补充商业险还能续吗?”第二句话:“房贷还能不能缓几个月?”
你让他去买车、去旅游、去升级手机?他当然能理解“刺激消费”。但他的身体在自动执行另一套算法:先保命。
这不是文化,这是激励。
很多所谓“内需刺激”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它们默认居民是在“偏好层面”不愿消费——所以用广告、补贴、节日去撬。可现实是,居民是在“约束层面”不能消费——被房贷、教育、医疗、养老的不确定性锁住。你越刺激,他越意识到风险越近,于是越储蓄。
这就引出第二个裂缝:高储蓄在中国不是美德,也不是民族性,而是一种民间社保。你存的不是“未来的享受”,而是“未来的灾难”。这笔钱叫“救命钱”。救命钱不会被消费券轻易带走。
再往下挖一层,会触到一个更不舒服的事实:内需之难,卡在三张表上——居民、政府、企业——它们互相掐着彼此的喉咙。
居民这张表很好理解:资产大头在房子,负债大头是按揭。房价涨的时候,大家敢花,因为觉得自己在升值;房价不涨甚至下行,消费就像突然踩了刹车。不是道德觉醒,是资产负债表在收缩。
政府这张表更关键。许多地方的财政逻辑曾经是:卖地—融资—上项目—拉GDP—再卖地。它像一台把未来现金流提前透支的机器。机器跑得越快,越离不开燃料。燃料就是土地和房地产链条带来的税费、交易、融资。你想把资源从“项目”转到“居民消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台机器要降速,甚至要换发动机。换发动机不是写一篇社论能解决的,它牵涉到债务、金融风险、就业、地方运转的现金流。
企业这张表也在变化。外需不稳、产能过剩、利润变薄,企业自然更谨慎:少招人、少涨薪、现金为王。工资不涨,消费怎么涨?这不是人“低欲望”,这是账本告诉你别做梦。
于是三张表形成一个闭环:居民缩消费→企业缩扩张→就业与工资预期更弱→居民更缩消费。你在这个闭环里喊“扩大内需”,就像在一辆下坡刹车失灵的车里喊“大家坐稳”。车当然需要坐稳,但更需要修刹车。
那为什么欧美很多国家看起来“不愁内需”,反而担心存款不足?
因为Ta 们在社会层面做了一件看似粗暴、但很有效的事:把大量风险从家庭手里拿走,放进公共制度里。医疗、失业、养老、教育——不一定完美,但“家庭自保”的必要性显著降低。你不用把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折算成现金储备。
更隐蔽的一点是:Ta 们允许居民用信用跨期消费。说白了,先花明天的钱。它会带来债务问题、泡沫问题,但它确实能把内需做成“发动机”。而中国过去更像反过来:用居民的高储蓄去支持投资与工业化——这是一种“把今天的消费换成明天的产能”的国家级选择。
这就碰到第三个裂缝:中国内需不足,某种意义上不是政策失败,而是政策成功的副作用。当年为了追赶、为了工业化、为了基建铺开,你必须压低消费、提高储蓄、集中资源投资。那套模式跑得很快,代价是把居民训练成“高储蓄型生存者”,把地方训练成“项目型财政”,把银行训练成“重资产偏好”。等你想切换到消费驱动,发现所有人的肌肉记忆都不是为消费设计的。
换句话说,内需不是“被忽视”,而是“被压抑并制度化”。
我自己长期对消费不振的解释是:传统文化的枷锁——孝、服从、克己复礼,东亚的躺平、低欲望、不恋爱。
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解释抓到了“心理表象”,但如果把它当成病根,会把因果倒过来。文化更像是制度缺口的填充物。
当公共保障不足时,“孝”就不再只是美德,它变成一种社会保险机制:子女必须为父母兜底,父母必须为子女买房,家庭必须跨代转移资源。于是房子不再只是房子,它变成家族的资产负债表、变成一个对抗不确定性的堡垒。
“克己复礼”也不只是节俭,它变成一种风险伦理:在一个风险由家庭自担的社会里,花钱会被视为不负责任。消费不再是享受,而是一种道德污点。你看,文化在这里不是起点,是结果,是被结构奖励的行为模式。
至于“躺平”“低欲望”“不恋爱”,我更倾向把它理解为一种沉默的价格信号:当生活的入场费(房价、教育、婚育成本)高到超过回报预期,年轻人选择退出,不是文化退化,而是市场清算。只不过这个清算不是发生在商品市场,而是发生在人生市场。
所以真正值得追问的是:如果一个社会把未来的不确定性大量交给家庭,用“孝”与“努力”去填坑,那它一定会出现低消费、低生育、低冒险。不是因为人突然不爱生活,而是因为生活的风险定价太高。
内需振兴最难的一点,还不在经济学,而在政治经济学:它要求一场让利与再分配。钱要从哪里来?从谁的利润、谁的资产回报、谁的财政链条里挪出来?每一个“提高居民收入”“增强社保”“降低房价挤出效应”的表述背后,都是具体利益的重新切割。
这也是为什么“扩大内需”可以反复写进文件,却很难变成一次彻底的结构转向。写文件不需要付出代价,重做分配需要。
但等等。这里还有一个更尖锐、也更少人愿意说出口的反转:内需不足不仅是经济问题,它还是治理方式与社会关系的一面镜子。一个以项目、产能、投资为中心的体系,最擅长把资源集中起来做大事;可消费社会需要的恰恰是相反能力:让资源分散回到无数普通人的口袋里,让Ta 们去决定买什么、住哪里、怎么生活。消费不是“动员”,消费是一种“被信任”。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两种操作系统。一种系统擅长调度:建桥、修路、上项目,指令清晰,执行链条短。另一种系统擅长授权:让居民有稳定预期、有可支配收入、有安全网,然后让市场与个人做选择。授权比调度难,因为授权意味着不再由你决定一切。
内需这台发动机,需要的不是喊话,而是授权。
文章写到这里,我反而更好奇另一个问题:如果内需本质上是一张“对未来的信任投票”,那当一个社会用房子作为最大储蓄罐、用家庭作为风险缓冲器、用项目作为增长惯性,它还能把信任转移回制度与公共服务吗?这不是技术问题,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性格测试。
也许真正的分水岭不在“要不要扩大内需”,而在于——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把风险交还给公共系统,把资源交还给居民,让普通人敢于过日子,本身就是一种更难的治理。
内需不是消费。内需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