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闺女不是嫁到非洲去了吗?都十八年了,年年嚷嚷着要回家,可年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在小区门口的果蔬摊前,几个老熟人一边挑着橙子一边小声嘀咕,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楚地钻进了李秀兰的耳朵里。
她没转身,也没出声,只是低头盯着地面,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口袋里的一张小纸条——那是她早上刚从抽屉里翻出来的信封,角落里还贴着一枚颜色发暗的非洲邮票。
她心里清楚,街坊邻里嚼舌根子说的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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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女儿,叫陈晓芸,十八年前远嫁到东非某个小国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家。
甚至连视频通话都没有,只有每年过年前会寄来一封信,里面塞着一两张照片,写着一切都好,丈夫对她不错,日子虽然过得简单,但挺安稳的。
“妈,非洲的太阳可毒了,我的皮肤晒得跟炭似的,你可别担心啊。”
“您退休了吧?可得好好保重身体。”
“等我有空了,肯定回去看您。”
可这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八年。
李秀兰年轻时是个教小学语文的老师,习惯了事事细致、井井有条的生活。
她原以为,女儿就算嫁得再远,顶多也就是暂时不回来。
可十八年过去了,她从五十出头熬成了满头白发,等来的却只有一封封薄薄的信。
那时候她还在学校教书,总安慰自己:“忙,孩子肯定是工作太忙了。”
后来退休了,她开始天天守着信箱,盯着小区门口的路,盯着家里那扇越来越冷清的大门。
她好几次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可非洲那边的信号总是不好。
每次陈晓芸打来电话,也只说一句:“妈,我过得挺好的。”
语气轻快得像是怕多说半句就会露馅。
李秀兰不是没怀疑过,可又怕问太多,伤了母女间那点脆弱的联系。
直到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陈晓芸穿着一件白裙子,站在一片干巴巴的土地上,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停地喊:“妈,你别信我信里写的那些话,妈,我想回家……”
李秀兰吓得从梦里惊醒,猛地坐起来,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第一次没再傻等着信,而是找来纸笔,给女儿写了一封亲手信。
信里没埋怨,也没追问,只写了一句:“我想去看看你,行吗?”
过了三周,她收到了回信。
信还是那熟悉的牛皮纸,字迹依然工整:“妈,您真要来啊?我……我特别感动。
我们这边条件不太好,不过您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您到了,我去接您。”
信的落款还是“陈晓芸”。
李秀兰把信反复看了三遍,总觉得那句“我特别感动”里,好像藏着什么没说完的话。
她当天下午就去了街道办事处,办护照和签证。
她不是一时冲动,她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再等下去,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陈晓芸到底是不是真的“过得挺好”。
街道办的出入境窗口是个年轻小伙子,看到她填的目的地时愣了一下:“您是要去……这个地方?”
他指着表格上那个拗口得要命的东非地名,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我闺女嫁到那儿了,我得去看看她。”
小伙子抬头瞅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只是点点头:“那边情况有点特殊,可能得准备点额外的材料。
您有她那边的身份证明或者邀请函吗?”
“她每年都寄照片和信回来,我都攒着,有几封信里写了详细地址,还有她丈夫的名字。”
“行,您先把这些交上来,我帮您录到申请系统里。”
第二天,李秀兰把所有信件装进一个透明文件夹带来了。
还有一张照片,是陈晓芸和她儿子拍的——那是个混血小男孩,皮肤偏黑,笑得特别开朗,可照片里始终没见男人的正脸。
“您女婿有正面照片吗?”
小伙子突然问了一句。
李秀兰愣了愣:“她说他不喜欢拍照,也不太会说中文。”
小伙子“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敲键盘,可不小心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那边某个……什么家族的……”
李秀兰没听太清,问他:“你刚说啥?”
“没啥,就是那边的部落比较封闭,我们有时候得查一下安全情况。”
她没再多问。
可从办事大厅出来后,她心里却多了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擦着药瓶子,一边盯着桌上的信纸发呆。
茶几上摆着女儿这十几年寄回来的照片,一张张摊开。
她突然发现——所有照片里,陈晓芸要么是一个人,要么是带着孩子。
从来没见过她丈夫的影子。
她开始琢磨那个“非洲女婿”到底长啥样。
是不是特高大?
是不是很善良?
是不是真像陈晓芸信里说的那样“特别体贴”?
还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第二天早上,她翻出家里那个用了好多年的老拉杆箱,擦得锃亮,然后把衣服、药、证件一件件装进去。
走之前,她从抽屉最底下拿出一张陈晓芸大学毕业的照片,揣进贴身的口袋里。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陈晓芸“像个中国人”的模样。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学士服,站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笑得满脸朝气。
她的女儿,本来可以有无数条路可以走。
李秀兰心想:哪怕只是为了再看她一眼,我也得去。
飞往东非的飞机是凌晨起飞的。
李秀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护照,眼睛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机场的夜色黑沉沉的,灯光像豆子似的,眼神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出国,更想不到,是为了这场迟了十八年的“探亲”。
飞机起飞时,她的心像是被吊起来似的,既紧张又激动,还带着点沉甸甸的预感。
将近20个小时的飞行,一路颠簸得要命。
她几乎没合眼,耳朵里全是飞机的轰鸣声和各种陌生的语言交谈声。
飞机落地那一刻,耳膜刺得生疼,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见到陈晓芸。
到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
李秀兰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烫得她有点晕乎。
空气里混着尘土和烧焦的味道,远处是一排排简陋的棚屋,入口附近还站着几个扛着长枪的安保人员。
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手机压根没信号。
她站在机场门口,四处张望,找那张想了十八年的脸。
“妈!”
人群里传来一声中文喊声,她猛地转过头。
陈晓芸站在不远处,穿着一件有点旧的长裙,头发被太阳晒得干黄,肤色比以前黑了好几度,可那笑容,还是她记忆里那个女儿的模样。
“芸芸!”
李秀兰几乎是抖着腿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那一刻,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一句也憋不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却死死抓着陈晓芸的胳膊,生怕她再消失了。
陈晓芸声音发颤:“妈,您瘦了好多。”
“你也瘦了。”
李秀兰哽咽着说。
她盯着女儿的脸,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比照片里更黑、更瘦,可眼神里多了点她从没见过的东西——是疲惫?
还是某种防备?
她拿不准。
吃完晚饭,天色暗得很快,这片干热的土地上,夜幕比国内落得更快。
天空是一大片深蓝色,没有高楼遮挡,星星密密麻麻,亮得像是挂在眼皮底下。
李秀兰站在院子门口,微微踮着脚,望向那条泥土路的尽头,可视线穿不过远处的黑。
那条路白天看只是尘土飞扬,现在却像一条安静的蛇,蜷在夜色里,死气沉沉。
院子里静得吓人,只有墙角一只猫头鹰低低叫了一声,惊起一群不知名的夜鸟,扑棱棱从灌木丛里飞起来,又很快沉进更深的黑。
屋里,陈晓芸在厨房烧水,她的动作很轻,可还是盖不住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响声。
她低着头,表情平静,可手指却一遍遍擦着锅边的黑渍,像是在借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
李秀兰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终于转身走回屋里,拉了把小竹椅坐下。
“妈,您累了吧?”
陈晓芸递过来一杯温水,语气很温和。
李秀兰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水里带着点烟火味,像是灶台上熬出来的,还夹着泥土的味道。
“这边的水干净吗?”
她随口问了一句。
“烧开了就没问题。”
李秀兰点点头,把杯子搁在腿上,顿了顿,又慢悠悠地问:“你丈夫……他今天真不回来了?”
陈晓芸低头整理了一下围裙的下摆,表情有点尴尬:“他说今天村里有个长老的葬礼,挺重要的。”
“他在村里啥身份?”
李秀兰顿了一下,“我都来了,他咋连面都不露?”
陈晓芸轻声说:“他在部落里地位不低,事儿多,他不太喜欢见外人。”
“我是你妈,不是外人。”
李秀兰抬头盯着她,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陈晓芸没吭声,只是低着眼,手指攥着围裙的布角,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她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咋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他不喜欢拍照。”
陈晓芸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可你寄回来的信,提到他的地方越来越少。”
李秀兰继续说,“我每次问你近况,你就说‘挺好的’,可你今天让我看到的,真的是‘挺好的’吗?”
陈晓芸咬着嘴唇,没再吭声。
屋里安静了半天,只剩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谁在压着嗓子哭。
李秀兰放下杯子,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步。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旧报纸,那是她刚进门时看到的——报纸已经黄得发脆,被折成四块,用透明胶贴在墙上,上面有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被红笔圈了几道。
“这是……你们部落的文字?”
陈晓芸点点头:“嗯。”
“写的是啥?”
“是部落的日常通知……一些节日、祈祷仪式啥的。”
“祈祷啥?”
李秀兰皱起眉,“你信他们的教?”
“这边好多人都信,不信不太方便。”
陈晓芸语气平淡,可那敷衍的味道藏都藏不住。
李秀兰没接话,只是走近几步,盯着那些文字。
她看不懂,可那种看似有规律又隐秘的排列,让她心里莫名发毛。
她突然转头问:“你有国内的证件吗?
结婚证、护照、医院的就诊卡……总该有点吧?”
“都收在一个箱子里了。”
“拿出来让我看看。”
陈晓芸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妈,您别这样……”
“我就看看,想确认你是真结了婚,还是……被困在这儿了。”
她说“被困”俩字时,陈晓芸的脸色明显变了。
“妈!”
陈晓芸有点激动,“您到底啥意思?”
“啥意思?你从我进门就遮遮掩掩,到现在我连你丈夫的脸都没见过!
你住的地方像个封闭的院子,孩子像是在受训而不是被陪着,屋里连张结婚照都没有,你的信就写‘一切都好’四个字,跟复印机印出来似的。
你说,这些合理吗?”
陈晓芸张了张嘴,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眼眶慢慢红了,低声说:“妈,我真的过得……还行。
我现在这样,已经比村里好多女人强太多了。
我还能吃饱、还能写字、还能教孩子说中文……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秀兰听着,心里酸得要命,可更多的是种悲凉。
“那你为啥不回国?
十八年了,你一次都没回来。
连你爸临终前你都不敢打个电话,是不是他——”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不让你回?”
陈晓芸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是不让,是……他不希望我回。”
这话说得太轻,像是压抑到极点后的妥协。
李秀兰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坐回竹椅,抬头盯着屋顶那盏摇摇晃晃的灯泡,感觉整个屋子都跟着那灯光轻轻晃。
“你骗了我。”
她喃喃地说,“这些年,你一直在骗我。”
陈晓芸站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发抖:“我没骗您……我只是……不敢说。”
“你怕我难过?”
“我怕您找过来。”
李秀兰愣住了。
“我怕您来了,会看到不该看的,会惹上麻烦。”
陈晓芸咬着牙,低声说,“这儿不是中国,没法律管,也没爹妈撑腰。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学会了听话。”
“听谁的?”
“他,还有这个部落。”
那一刻,李秀兰感觉心像被撕开了一样。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不露面的“丈夫”,那个陈晓芸从不让她见、只用“他”代替的人,不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是一个不能质疑的权威。
陈晓芸不是在过婚姻,她是在被控制。
“你跟我说实话。”
李秀兰站起来,声音发抖,“你现在还能走吗?如果我带你走,你走得了吗?”
陈晓芸没回答,只是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身体微微发抖,嘴唇颤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一晚,风一直没停,院子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响,像有人在外面不停地推。
而李秀兰,在屋里坐了一整夜,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年轻时抱着刚出生的陈晓芸,站在江苏老家黄昏的田埂边,阳光金灿灿,女孩咯咯笑着——
那是她记忆里,女儿最自由的模样。
可现在,她的女儿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啥?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李秀兰满脑子疑惑,想着明天见到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李秀兰就醒了。
屋外还飘着雾气,风从破旧的窗缝里灌进来,带着草木腐烂和牲畜的怪味。
她坐起身,披上外套,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水壶,走到院子角落洗脸。
院墙外传来鸡叫和人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还有劈柴的咔咔声,像是一种陌生的生活节奏。
“妈,您醒了?”
陈晓芸提着一篮干衣服,从另一边走出来,脸上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李秀兰点点头,瞅了她一眼:“他……今天会来吗?”
陈晓芸顿了一下:“会来的,上午部落有例行集会,完事儿就回来。”
“你昨晚没睡好吧?”
李秀兰盯着她有点肿的眼眶。
“没事儿,这边就这样,天气热,睡不踏实。”
母女俩走进屋,吃了点小米粥和干饼。
孩子阿卜杜勒背着个小布袋跑出去玩了,陈晓芸开始扫院子,一边扫一边时不时朝村口瞅。
下午两点多,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从土路那头传来,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慢慢开近。
李秀兰正坐在屋檐下绣花布,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摩托车后座跳下来,逆着光,步伐沉稳。
男人穿着一件宽松的棕色民族长袍,背对阳光,头发短而卷,皮肤黝黑,肩膀宽实,步伐带着种训练过的齐整。
陈晓芸迎上去,低声说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