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我坐在工作室的扶手椅上,凝视着墙上挂满的瓶瓶罐罐。每一个玻璃容器中都装着一缕缥缈的光,那是从他人梦境中提取出来的记忆碎片。
我的职业是造梦师,为那些在现实中无法达成心愿的人们,编织一场可以暂时栖身的梦。诚然,是梦就会有醒来的时刻,但在无法消散的夙愿面前,幻梦就像是一条丝带,轻柔地覆上命运的双眼,让人们有些许时间可以感受圆满。
工作室的门无声地打开,助理小雅探进头来:“林先生,最后一位预约客人到了。”
我点点头,示意请进。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我将为一位失去爱人的老人编织一场与亡妻重逢的梦。这是我的日常工作,也是我的谋生之道。只是最近,我越来越难以区分哪些是我为他人编织的梦境,哪些是我自己的梦境。
尤其是那个反复出现的梦。
送走老人后,我揉了揉太阳穴,坐在工作室的暗室里,看着那些发光的小瓶子。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其中一个略微发灰的容器——那里面装着的,是我最近频繁做的那个梦的碎片。作为专业的造梦者,我早已学会提取和储存自己的梦境,以便分析研究。但这个梦,每一次提取后,下一次仍会不请自来。
我叹了口气,决定今晚早点休息。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我又一次坠入那个熟悉的地方。
二
山,无穷无尽的山。雾气在山间萦绕,像是大地呼出的叹息。我站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两侧是密不透风的竹林。前方,一座破旧的木屋若隐若现。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已经亲身经历过无数遍。
木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和粗暴的责骂。我快步走过去,从破败的窗棂间窥视。屋内有三个身影:一对中年男女,还有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不,是两个女孩,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碎花布衣,只是其中一个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污。
中年男子,应该是父亲,正挥舞着一根竹条,“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爹,求求你了......”两个女孩同时开口,声音重重叠叠,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隔壁村的王二已经付了定金,今晚你们两个都得去!”女人尖利的声音刺破空气。
我推门而入——在梦里,我从不犹豫。接下来的情节已经无比熟悉:我利用对地形的了解(虽然不知为何我会了解),带着双胞胎姐妹穿过竹林,蹚过小溪,爬上后山的陡坡。每一次,我都能成功的将她们带出村子,带出大山,送到镇上派出所门口。
“谢谢您,恩人。”姐妹俩总是异口同声地说,脸上挂着泪水和希望交织的笑容。
然后我醒来。
三
这一次的梦却不同。
我照例带着双胞胎逃跑,但在穿过竹林时,妹妹突然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我迅速背起她,继续前行。雾气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浓重,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
“你们先走!”姐姐突然说,“我把他们引开。”
妹妹伸出手要抓住姐姐,“要走一起走!”
我正要说什么,梦境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竹林变成了血色的迷雾,姐妹俩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最后,只剩下妹妹一个人站在派出所门口,脸上满是泪痕。
“求求你,”她抓住我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回去救救姐姐,她被爹抓回去了,他们会打死她的......”
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睡衣,床头柜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坐起身,呼吸急促。这个梦境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每周至少出现两次,但却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变化。
我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开始记录这个新的梦境变体。作为一名造梦者,我相信梦境是潜意识的语言,重复出现的梦必有缘由。我调出之前记录的所有关于这个梦的资料,包括梦中场景的素描、人物的描述,还有那些奇怪的地形特征。
高山、竹林、泥泞小路、破旧木屋、双胞胎姐妹、虐待的父母......
这些元素对我而言毫无现实基础。我生长在城市,父母虽然早逝,但记忆中他们温和有礼。我没有姐妹,也没有去过那样偏远的山村。那么,为什么这个梦如此固执地缠着我?我再也没了睡意,索性简单收拾一番,开始研究梦境变体融合,这是我工作之余,坚持在做的事。
不知不觉中,天彻底亮了。
门铃响了,今天没有预约,监控屏幕出现一个女人,四十岁上下,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像是橱窗里的人偶。
我打开门。“您好,今天没有预约......”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但我需要一个梦,现在。”
她眼中那种急迫让我侧身放她进来。工作室的光线经过特殊设计,柔和而不至于催眠。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双手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皮肤上有细小的疤痕,像是旧伤。
“我是林先生,专业的造梦师。”我递上名片,“请问您怎么称呼?”
“许晚。”她没有接名片,“我不需要治疗,不需要疏导,不需要解决任何心理问题。我只需要一个梦,完全随机的梦,他们说你是全国最好的造梦师,所以我来了。”
这要求很反常。大多数来找我的人都带着具体诉求:梦见逝去的亲人、实现未竟的愿望、重温某个场景。但随机梦境,就像买一张不知道目的地的车票,这在我的客户中极其罕见。毕竟,大多数人睡眠中都存在随机梦,这不需要造梦师同样可以实现。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温和地问。
她直视我的眼睛:“因为我自己的梦太有序了。它们会走向固定的结局,像被编写好的程序。抱歉林先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不受我潜意识控制的、完全随机的梦。就像...”她顿了顿,“就像掷一次骰子,看看宇宙会给我什么点数。”
我思索了一会儿,“这需要特殊的引导技术。”我解释,“随机梦境不是没有引导,而是引导至完全放空的状态。收费可能比定向梦境更高,因为技术难度......”
“钱不是问题。”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过来,我打开,里面是现金,远超我的收费标准。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平静,但瞳孔深处有种难以形容的渴望——不是渴望梦境本身,而是渴望梦境中的不可预知性。
“您有过精神病史吗?”这是个必须问的问题。某些精神状态下,深度梦境引导可能有风险。
“边缘性人格障碍,伴随解离症状。”她坦然回答,“已经稳定七年。我的医生知道我来这里。”她递上一张名片,是一位我听说过的著名心理医生。
我犹豫了。她所需要的随机梦境对普通人都有风险,对曾有解离症状的人更是如此。
“林先生,”她仿佛看穿我的顾虑,“我一直在做一种‘清醒梦训练’。我的医生说,在受控环境下体验完全的不可控,有时反而能加强现实感。就像在安全带保护下体验坠落。”
她的比喻很专业,我最终同意了。
四
引导室的光线调至暗蓝色,那是深海的颜色。许晚躺在特制的长椅上,我坐在控制台前。通常我会启动个性化的引导技术,但这次不同,随机梦境的构建,我只能从白噪音引导法开始。
“我会播放一段自然界的声音,没有任何语言引导。”我对她说,“你的意识会像一片叶子落在溪流上,随波逐流。无论出现什么,记住这是梦。安全词是‘极光’,说出这个词,我会立刻唤醒你。”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播放了一段混合声音:远处雷声、溪水流动、风吹过竹林、篝火噼啪、还有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儿童耳语。这些声音以非逻辑的方式叠加、切换,旨在扰乱大脑的模式识别能力。接着,我输入造梦程序,不同于以往的定向代码,这次的程序指令导向是空。
监控屏幕上,她的脑波逐渐从清醒的β波过渡到放松的α波,再进入θ波——那是梦境与潜意识的边缘地带。她的呼吸平稳,但眼球在快速转动,那是REM睡眠的标志。
然后,异常出现了。
通常在这个阶段,我会看到客户脑波的个性化波动—有人是海浪般的起伏,有人是峰峦状的尖波。但许晚的脑波呈现一种罕见的对称性,左右脑的波动几乎镜像一致。这种对称性我只在文献中见过,与超常整合意识状态相关。
一个小时过去了,按照协议,我该开始唤醒了。但我犹豫了,她的生理指标完全稳定,甚至比大多数人更稳定。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的眼皮开始轻微颤动,嘴唇微动。我调高声音监测的敏感度,捕捉到断续的词语:
“两个...一样的...”
“影子需要光...光需要影子...她也在做梦...梦见我....”
这些话让我莫名不安,我决定唤醒她。
“许晚,慢慢回来。听到我的声音,感受你的呼吸。我数到三,你会醒来,感受清晰而平静。”
她睁开眼睛,带着一种深邃的清明,仿佛不是从梦中回来,而是从某个更远的地方归来。
她坐起来,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梦见一个山村,在很深的山里。有竹林,有雾,有一栋快要倒掉的木屋。屋里有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穿着碎花衣服。”
我的呼吸一滞。
“她们在逃跑。”许晚继续说,“但每次都会被抓回去,在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她们,又好像是在旁边看着。最奇怪的是...”她顿了顿,“在梦的最后一刻,其中一个女孩转过头看着我,她说,这是别人的梦。”
工作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说,“随机梦境不会产生如此具体的叙事,更不可能有跨梦境的指向性信息。”
许晚微微一笑,那个笑容里有种悲悯:“林先生,你相信梦只是大脑的随机放电吗?还是说,梦可能是某种天线,接收着意识之外的信息。”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一层脆弱的光晕。
“我曾住过两年精神病院。”她背对着我说,“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老太太。她说她一辈子都在做一个重复的梦,梦见自己是一棵树,长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我们都觉得她疯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女儿来探视,带来一本家庭相册。里边有一张照片,是她的曾祖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而那棵树,和老太太描述的一模一样。问题是,老太太从未见过那张照片,甚至不知道曾祖母的存在。”
她转过身:“老太太出院前对我说‘孩子,有些记忆不是个人的。它们像地下水,在所有人的下面流动。偶尔,某个人的井打深了,就会碰到。’”
许晚走向门口,又停住,“林先生,今天我付的钱,不是买一个梦,而是买一个可能性——那个梦可能是别人正在做的梦,而我碰巧接收到了,就像收音机调到了一个陌生的频率。”
五
我没有提取她的梦境碎片,独自在工作室坐了很长时间。
那晚,我失眠了。许晚描述的梦境细节,与我自己的梦惊人地相似。但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个梦,包括我的梦境记录都是加密的。
巧合?还是如她所说,某种“意识的地下水”?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与“重复梦境”“地理特异性”“信息传递”相关的案例。大部分是伪科学,但少数几篇学术论文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篇1997年发表于《意识研究杂志》的文章,探讨了“共享梦境现象”的七个已验证案例。其中一例涉及一对分离多年的双胞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续三晚,做了同一个关于童年家园的梦。
另一篇2015年的神经学研究,通过fMRl扫描发现,当两个人深度共情时,他们的脑波会出现短暂的同步现象,作者称之为“神经共鸣”。
但这些都无法解释许晚的梦与我的梦之间的相似性。除非......
一个想法浮现:如果我的梦不是“我的”梦呢?如果我也只是一个接收某个遥远信号的接收器?
这个想法很疯狂。但更疯狂的是,它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如果那些噩梦般的场景不属于我,那么我就不必承担它们的重量。
第二天,我试图联系许晚,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我又联系了她提供的心理医生,对方的助理很警惕:“抱歉,我们不能透露客户信息,但许女士确实提到过您,她还留了一句话给您,如果您来电询问的话。”
“什么话?”
“真正的随机,是发现所有看似随机的事件,其实都指向同一个中心。”
挂断电话后,我看着窗外。城市在秋阳下显得那么真实,那么确定。高楼、街道、车辆、人群,一切都是可解释的,有逻辑的。
但许晚的梦,我自己的梦,还有那个模糊的山村影像,像裂隙一样出现在这坚韧的现实上。
我决定采取行动。既然梦境如此具体,也许现实中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拜托了在数据中心工作的朋友查找,几天过去了,毫无进展。这个世界有太多山村,太多不幸的故事。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旅游博客,记录了一次“寻找失落山村”的探险经历。照片中,密不透风的竹林,泥泞的小路,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木屋结构,都与我的梦境惊人地相似。
博文提到这个地方位于黔东南的深山中,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并没有给出具体位置,只说当地人称之为“雾村”,因为那里常年雾气缭绕。
我的心跳加速,迅速联系了那位博主,以学术研究为由询问具体位置。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给了我一个大致坐标。“那个地方很偏僻,”他在邮件中写道,“而且村民对外人很警惕,我去的时候差点被赶出来。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那种地方感兴趣。”
为什么?我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需要去寻找,不是去寻找答案,而是去验证问题是否真的存在,过往的梦境像散落的磁粉,而现实是磁铁,我需要去探究,那些磁粉是否会排列成有意义的图案。
如果是,那么关于梦,关于意识,关于现实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理解。如果不是,那么至少我可以结束这场自我折磨,回到正常的生活,继续做一个为他人造梦而不追问梦之源头的人。
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就再也无法假装没听见回声,而回声,正从深山的方向传来,穿过竹林,穿过雾气,穿过梦与醒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边界。
六
一周后,我站在了黔东南的群山中。根据坐标,我雇了一位当地向导,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姓吴,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重口音。
“雾村啊,我知道。”吴向导抽着旱烟,“那地方不好,年轻人都不愿意待在那儿,都往外跑。”
经过一天的跋涉,我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呼吸——那竹林,那小径,那远处木屋的轮廓,与我梦境中的一模一样。我几乎能预测下一步会看到什么:左边第三棵竹子有一道深刻的砍痕,小路的转弯处有一块形状特殊的岩石......
全对。
我的手开始颤抖。这不是巧合。
“吴叔,那栋木屋,”我指着远处,“住的是什么人?”
吴向导眯起眼睛看了看:“哦,那是老陈家,不过上个月老陈死了,他老婆也跑了,就剩下一个闺女,也不怎么正常。”
一个闺女?不是双胞胎?
“只有一个女儿?”
“是啊,就一个。叫陈小花。”
不是两个,是一个,现实与梦境的反差,竟让我有了些许奇异的安慰,这侧面印证了梦里那些体验再真实,仍然具有误差,我的意思是,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在逐渐清晰。
木屋比梦中更加破败,门扉半掩,院子里杂草丛生。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正准备离开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是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衣服,与我梦中的双胞胎衣着相似,但明显是独自一人。
“请问是陈小花吗?”我问。
女孩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是惊讶?还是恐惧?她很快低下头,不说话。
“我...我是从外地来的,想打听一些事,可以进去说吗?”我尽量让声音柔和。
她犹豫了一下,侧身让我进屋。屋内昏暗,只有一扇小窗,家具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奖状,上面写着“陈小花同学在二年级期末考试中荣获第一名”。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问。
她点点头,仍然不说话。
接下来的两天,我住在离雾村最近的镇上,试图与陈小花沟通,她会开门接受我带来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但仍拒绝交谈。心中的困惑仍在,陈小花是独生女,她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已离开,似乎不需要逃跑,不用被拯救。那我的梦又意味着什么,还是说,只是一场虚妄的荒诞?
七
第四天,我不再去敲门,而是在雾村漫无目的地行走,像个迷路的徒步者,实则观察这个村子的骨骼。
雾村比我最初感知的要大,五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三面山坡上,老屋像灰褐色的菌类附着在土地。
渐渐地,我注意到一个异常:村里几乎没有年轻男性。
在村口老槐树下下棋的老人,在溪边洗衣的妇人,在菜地佝偻劳作的中年人——老人、女人以及孩子。唯一看到的几个年轻男人,要么有明显的智力缺陷,要么肢体残疾。
但年轻女孩却不少。
下午时分,我看见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的女孩们三三两两出现,去溪边洗衣服或者在竹林砍柴。她们大多沉默,眼神躲闪,走路时习惯性地低着头。有些女孩小腹微微隆起,有些手里牵着年幼的孩子。更奇怪的是她们出现的时间规律:上午几乎看不见,下午三四点后才陆续出现,像是在某个统一的时间被“释放”出来。
心里闪过一个想法,妇女拐卖。
我需要验证。
原本在后山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却在一片茂密的山林后,瞥见了一抹极不协调的鲜亮色彩——橙红色的塑胶跑道。
拨开枝叶,我愣住了。
那是一所小学,规模不大,但崭新的刺眼。三层教学楼贴着白色瓷砖,在灰蒙蒙的山村里亮的像珍珠。操场平整,篮球架漆色鲜亮,旗杆上旗帜迎风舒展。
向阳小学。
向阳,这个词在雾村的语境里,几乎像个恶毒的玩笑。
我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学校前面有一条修整过的水泥路,连接着村中主道,正是课间操时间,十几个男孩从教室跑出来,笑声清脆。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干净整洁,脸蛋红润。
没有女孩,一个都没有。
我蹲在树林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缓慢的收紧。这所学校存在本身,比任何破败的木屋、任何梦魇都更恐怖。
它太完整,太正常,正常到与整个村子的凋敝形成一种近乎暴力的反差。
那天晚上,我向镇上招待所老板打听。
“哦,向阳小学啊。”老板一边剥花生一边说,“好像是位大老板弄的,说什么再穷不能穷教育。”
“只收男孩?”
“女孩也收过,但女娃读不进去书,后来就不收了。”老板眼神有些飘忽。
“学校老师呢?”
“从县里请来的,工资高哩,包吃包住,一年一换。”
一年一换,这个细节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表象。
第五天,我换了体面的装束,拎着公文包,走向这所小学,校门口有个老头看门,我递上印着“城市规划咨询师”的假名片。
“我想在附近考察投资环境,听说村里学校办的好,来看看。”我说着递过一包烟。
老头打量我,接了烟,摆摆手:“进去吧,孙老师在办公室。”
校园里安静的过分。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被吸收、规整了,朗读声从教室里传出,整齐划一;操场上有体育课,哨声清脆。教学楼大厅的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光荣榜,列着历年从向阳小学毕业、后来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名单。
我走近细看:
2015年:王志远
2017年:李建军
2019年:王 涛
2022年:马 啸
......
全是男性,时间跨度八年,共七人,无一例外。
名单旁边的注解是,知识改变命运,教育照亮深山。
“你对这些感兴趣?”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眼镜,是孙老师。
“看到贵校办的这么好,很惊讶。深山里有这样的学校,不容易。”
孙老师笑了,笑容里标准得像培训过:“全靠李老板和村里重视。”通过对话我了解到,十余年前,开发商李裕鲜来雾村考察水源,矿泉水厂没建起来,却投资建了这所学校。学校设施齐全,为了改善孩子们居住环境,甚至加盖了宿舍楼,学生日常住校,一周放假一次。
“孙老师来这里教书多久了?”
“十个月。我们合同都是一年一签,工资是县城的三倍,包食宿,条件没得说。”
“这里只收男孩吗”,我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可以这样说吧,我问过,村支书说山里人重男轻女,女孩在家干活,但我有一次去家访,看到那些女孩,眼神都是空的,我问她们想不想上学,她们只是往大人身后躲。”
“您没想过为什么?”
“想过。”孙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但我签了保密协议。而且,学校的报酬,能让我女儿在省城最好的私立学校。有些事...我不能深究。”
离开学校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光荣榜。那些金灿灿的名字在红色背景上发光,像祭坛上的贡品。
一个清晰的、恐怖的逻辑开始在我脑中成型:
女孩的身体被货币化,转换成现金,现金再转换成教育资源,投资在男孩身上,男孩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准备走出大山。
而女孩们,那些真正需要改变命运的人,被排除在这个循环之外,她们是燃料,是生产资料,是沉默的供养者。
更可怕的是:这个系统可能已经运行了一代人。光荣榜上的第一批大学生,现在应该已经毕业,在城市工作。他们知道自己曾经的学费来自哪里吗?还是说,他们也被纳入了这个系统的下一环——学成归来,用更现代化的方式管理这个罪恶的产业链?
八
我需要进一步验证。
当天下午,我直接去了陈小花家,这次没有迂回,没有试探,我说我去过了学校,把手机拍下的光荣榜照片递给她看。
“这些人,你认识吗?”
“认识啊,王志远,村东头王瘸子的侄子,王瘸子没孩子,把侄子当儿子养,钱从哪来呢,他手里经手的女孩最多的时候同时有六个。”
“李建军,陈三的外甥......”她停顿了很久,“就是第一次把我卖到外面的人。”陈小花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不仅村里的人可以买我们,那个李老板,带许多外乡人来......”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这个系统存在。是它被包装成立‘善举’,那个村支书在村里大会上说,我们这代人受苦就算了,要让下一代有出息。那些卖女儿的父母,就真的相信自己在为儿子的未来牺牲,而那些男孩,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是靠努力读书改变命运的。”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有一抹讽刺的笑意,眼睛却噙着泪。
黑暗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她轻声说:“你梦见过我吧?”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但我没有姐姐,从来都没有。”
“挨打的是我,逃跑的是我,被抓回来的也是我。只有我。”
“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终于问出口。
陈小花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我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人,我娘呢,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十岁那年,他们第一次把我卖了,我逃跑了,跑到竹林里,被他抓回来,打断了左手小指。”她伸出手,小指确实有不自然的弯曲。
“从那以后,逃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每次都会被抓回来,每次都会被打的更重。”
“我开始做梦了,”小花的声音有一种易碎感,“梦见我有一个姐姐,她会保护我,安慰我。”
“渐渐地,梦开始变得越来真实,我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时醒来,我会下意识地叫‘姐姐’,然后才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最痛苦的就是那些梦醒的时刻,在梦里,逃出去了,自由了,但醒来后,我还在那个屋子,那张床上,等待着下一个买家。”
“大概三个月前,我做了一个特别的梦。在梦里,我和姐姐又一次逃跑,这次姐姐为了救我,被爹抓回去了,我逃到了镇上,遇到了梦中一直帮助我们的陌生人——你,我求你回去救姐姐,你答应了。”
她看着我,眼中有着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爹死了,娘改嫁到隔壁村继续做这种生意,可我还是走不出雾村,因为那些人不会允许一个知情者逃出去”,她顿了顿,“许是那两个人死的死,跑的跑,村里人嫌我晦气,这一个月我还算清净。”
“你是说,你的梦......召唤了我?”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遥远。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怕你来了,也许这一切也不会改变,就像......”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说出口,“就像我曾经以为爹娘死了噩梦就会结束一样,可明天村里就会来新的客人了,是新的噩梦,一切都无法改变。”
那天,听着山风呼啸,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陈小花闭门不见——她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哪怕是梦中的我。
为什么村里年轻男性稀少——或许他们出去了就不会回来,或许他们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继续创造罪恶。
为什么我总是频繁梦到小花——因为在巨大的黑暗中,无数个女孩重复着这份悲惨。
九
对于梦境的探寻是我来这里的初衷,但现在,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入夜,我悄悄起床,带着手电筒,再次走进村子,夜晚的雾村像一头沉睡的怪兽,偶尔的狗吠是它的鼾声。
“收拾东西,半夜两点,后山竹林等。”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又凛冽,现实与梦境开始融合。
陈小花盯着我:“你想清楚,林先生,这不是你的梦,梦里被抓回来只是醒来,现实被抓回来......”
“我知道。”我打断她,“所以才要做,小花,就像我们梦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愚蠢吗?鲁莽吗?毫无疑问。但有些时刻,谨慎本身就是一种罪。
当你亲眼看见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缘,你不会先回去写份风险评估报告,你会伸手。
如果那只手被一起拉下去,那也是手的命运。
时间流速从这一刻开始缓慢,我看着手表指针一格一格爬行。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每一分钟都粘稠而漫长。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路线我已经推演了多次,唯一规避不开的,是村口的摄像头,如果我们运气好,今晚村里没人值夜,第二天他们发现监控异常的时候,我们已经去报案了,如果他们今晚追上来.......追上来,便追上来吧!
两点差十分,我到达竹林边缘,陈小花没有背包,只提了一个很小的布袋。
“走”。我转身带路。
最初的半小时很顺利,只听见脚步声、喘息声、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照亮前方一小段路,像神祇短暂睁开的眼睑。
然后,第一声狗吠响起。
不是一只,是数只,从村庄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山夜里撕开裂口。
“快!”我压低声音,“加快速度!”
我们跑的更快,陈小花在我前面,她的身影在山林中时隐时现,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前面的是她还是我自己记忆中的影像,梦境和现实开始重叠。
肺部开始灼烧,腿变得沉重。但比身体疲惫更早到来的是恐惧,我回头,山下的村庄亮起了火光,人们喊叫声清晰可闻:“往山上跑了!快追,他们跑不远!”
恐惧开始变形。它不再是抽象的情绪,它具有了具体的形态:是我的肌肉每跨步时都在尖叫要抽筋;是我的喉咙每次呼吸时被砂纸摩擦;是我回头时看见火把距离我们已经不到两百米。
逃跑从来不是关于体力,而是关于希望,我不再只是林先生在逃跑,我是陈小花在逃跑,是每一个在黑暗中奔向出口的自己。
我的恐惧有了历史,有了次数,有了累积的厚度。
竹林似乎永无止境,在梦中,这片竹林总是能很快穿过,然后是小溪,然后是上山的路。但现实中,竹林无边无际,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噩梦。让你以为在前进,实际只是在原地打转。
“不对。”我喘息停下,“我们迷路了。”
小花环顾四周,脸色苍白:“这片竹林......我们走过这里,看那棵竹子,被砍过的。”
“是陷阱”,我绝望的说。
有人在竹林里做了记号,故意引我们绕圈。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陈小花逃跑都会失败,不仅仅因为有人追,还因为这座山、这片竹林本身就是陷阱。村里人世代生活在这里,知道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可以藏身或误导的地形。
我们不是在和几个人赛跑,是在和整个村庄世世代代积累的、关于囚禁的知识赛跑。
火把的光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堵住了我们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干瘦老头,我见过他,听说是族长。
“林先生,雾村的姑娘,生是雾村的人,死是雾村的鬼,你想带走,得问问祖宗同不同意。”
他的身后,男人们举起的不是农具,而是猎枪。陈小花的手在我手中变得冰冷,我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是我们都在颤抖,至此,她的恐惧和我的恐惧终于完全融合,分不清彼此。
就在这一秒——
远处传来警笛声。
尖锐的、现代的、不属于这片山野的声音,划破夜空。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警笛声越来越近,不止一辆车。
火把的光映出那些人脸上的惊疑。
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在进山前,我设置了定时发送的邮件和信息,如果凌晨三点我没有取消,这些会自动发出,给所有联系人的紧急邮箱,还有派出所的公安人员。
警方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我不算惊讶,邮件里有详细的地图。邮件的最后,我加了一句:“信息来源是一位良心未泯的教师,请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是的,孙老师最终选择帮助我,有些时候,拯救不需要永恒,甚至不需要很坚定,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刻,有人愿意拿起笔,画出那条通往光的路。
看来,邮件发出去了。
我抬头,看向那群恶魔:“祖宗不同意,法律同意了。”
警车的光束刺破竹林,红蓝色的光旋转着,像另一个世界的眼睛,正在强行睁开。村民们开始后退,火把一根接一根熄灭,像被风熄灭的蜡烛。
此刻,比任何英雄主义都更真实,更脆弱,更不朽的勇气,第一次战胜了雾气。
警车载着我们离开,天亮后,调查组会来,阳光会照进那些从未被照过的角落。
当地机关十分重视,对那一带的村落都进行了调查,最终解救出213名少女,其中76名,是被拐卖的。女孩们被送往正规的疗养机构,等待一个新的明天。
风波平息后,我带着小花回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安排了住处。小花只读了几年书,考虑到雾村带给她的阴影仍未完全散去,我没有送小花去学校,而是安排她先在朋友的辅导机构上课,我相信,时间会治愈那些伤痕。
十
送小花出国的那个清晨,机场的天空是一种不真实的湛蓝色,像是用颜料精心涂抹过的布景。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拖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这是我送她的离别礼物。距离那个将她从雾村带出的夜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到了加拿大记得报平安。”我把一个信封塞进她手里,“里面有一些加元和我的应急联系方式。”
陈小花,不,现在她叫陈曦,Echo Chen,这是她为留学生活准备的新名字,三年的时间,小花适应了城市生活,我曾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那名医生告诉我,她内心仍然压抑着许多痛苦,朋友开始教她画画,绘画是一个有效的宣泄方式,小花也渐渐地展现出不凡的绘画天赋,征求过她的意见后,我和朋友决定资助她去加拿大留学,也许换个环境,会更好。
“林先生,我......”她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别样情绪。
“别说谢谢了,你已经说了太多遍。”我微笑道,“这是你应得的新开始。”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坚定地说,“你的录取通知书是真的,你的签证是真的,你在多伦多租的房子也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Echo。”
登机广播响起,她最后拥抱了我一下,转身走向安检口。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欣慰、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这两个月来,我忙于准备她出国的一切:语言考试、学校申请、签证材料。过程繁琐但顺利的出奇,仿佛命运终于决定眷顾这个女孩。她拿到了多伦多一所社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学视觉艺术,还获得了一部分奖学金。剩下的费用,我用积蓄补上了。
“就当是投资。”我这样对她说,“等你成了著名艺术家,记得给我画幅肖像。”
“我会的。”她认真地说,“画你在竹林里带我们逃跑的样子。”
我们。她仍然偶尔会用这个词,尽管我们都知道“姐姐”只是她分裂意识中的幻影。但也许,有些习惯比真相更难改变。
陈曦离开后的第一周,我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工作室的预约排的满满的,我继续为那些心有缺憾的人们编织梦境。只是在深夜工作结束后,我偶尔会望着墙上的某个空白处发呆——那里原本挂着双胞胎梦境的灰色小瓶子,如今它被锁在保险箱里,钥匙扔进了河里。
我不再需要那个梦,我以为。
十一
直到她离开后的第十天。
那晚我工作到凌晨两点,为一位失去声音的歌手编织一场她在万人体育馆放声高歌的梦。完成工作后,我疲惫地倒在工作室的沙发上,连走到卧室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吞噬了我,但不是通常那种温和的坠落感,这次像是被粗暴地拽入深渊,耳边有呼啸的风声,还有隐约的哭泣。
我蜷缩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木头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充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细小的颗粒,刺激着喉咙想要咳嗽,但我死死捂住嘴。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男人含糊的咒骂。
“死丫头,躲哪去了?”
是父亲的声音。不,不是我的父亲,是她的父亲。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小而粗糙,布满细小的伤口和旧疤,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泥污。我穿着碎花布衣,布料粗糙磨着皮肤,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青紫的伤痕。
我在床底下,陈小花的床底下。
脚步声靠近,停在床边,我能看见一双破旧的解放鞋,鞋边沾着干涸的泥巴。鞋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一张脸俯下来。
那张脸令我如此的恐惧:深深刻着皱纹,皮肤黝黑粗糙,眼睛布满血丝,嘴里喷出劣质白酒的臭味。他的目光扫过床底黑暗的角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看见了我。
但他没有。他直起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全身都在发抖,左手一阵灼热的疼痛,一道新鲜的鞭痕横过手臂,这不是梦中抽象的疼痛,而是具体、尖锐、真实的痛楚。
我——陈小花——在床底下不知躲了多久,外面的骂声渐渐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响亮的鼾声,那个男人睡着了。
我必须逃跑,今晚必须逃跑,我小心翼翼地从床底爬出来,膝盖和手肘蹭满了灰尘。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视角完全不同了。一切看起来更高大,更可怖。墙上那道裂缝像一张嘲笑的嘴,屋顶漏雨处的水渍像一只监视的眼睛。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耳朵贴在木门上倾听。鼾声规律而响亮。轻轻拉开门闩,吱呀一声,在我听来如同惊雷。鼾声停了一瞬,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然后鼾声继续。
我溜出门,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月光很亮,将院子照的一片银白。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警告。
我没有走正门,那里有狗,父亲养的看门狗,它认识我,但不会为我违背主人的命令。我绕到屋后,那里有一段矮墙。作为成年男人的我可以轻松翻过;但作为十几岁的陈小花,这堵墙高如天堑。
我搬来几块石头垫脚,手指扣进墙缝,脚蹬着粗糙的墙面,一点点往上爬。右手腕的旧伤在用力时阵阵作痛,但我不能停。爬到墙头,我翻身过去,落地时脚踝扭了一下,刺痛传来。
但我没有时间检查伤势。竹林就在前方,穿过竹林就是小溪,过了小溪就是上山的小路,沿着小路就能到镇上。
我跑了起来,赤脚踩在碎石和枯枝上,疼痛从脚底传遍全身。但我不能停,不能慢下来。
然后我听到了狗吠。
不是一只,是好几只。村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被惊动了,他们发现我逃了。恐惧给了我新的力量,我跑的更快了,竹林似乎永无止境,我明明记得穿过这片竹林就能看到小溪,但为什么还看不到。
“在那儿!”有人喊道。
被发现了!我背靠着一棵粗大的竹子,瑟瑟发抖,月光下,我低头看见了水洼中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瘦小的脸,眼睛大的吓人,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那是陈小花的脸,也是我的脸。
我猛地睁开眼。
十二
我在工作室的地板上醒来,浑身湿透,晨光投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我试图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不是普通的梦。在梦中,我就是陈小花。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她的疼痛,她手腕上伤疤的粗糙触感,她脚底被碎石刺破的尖锐痛楚。更重要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那种绝望,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逃脱的绝望。
我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脸。镜中的脸是我自己的,林先生的脸,三十五岁,略显疲惫,但绝对不是陈小花的脸。然而在梦中的最后时刻,水洼里的倒影分明是我自己的面容与她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如果陈曦的梦境能够感染我,如果我能梦见她的经历,那么界限在哪里?是我梦见她,还是她在梦见我?更进一步——我们是否可能共享同一个梦境,同一个意识?
我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些荒唐的想法。太过沉浸于造梦工作,导致现实感模糊,这是职业风险之一。我需要休息,需要与现实世界重新连接。
那天我取消了所有预约,开车去了郊外的森林公园。走在真实的树林间,感受阳光透过真实树叶的暖意,听着清脆的鸟鸣,我需要这些感官输入来锚定自己。
但即使是在阳光下,那个梦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它早已超越了普通梦境的范畴。
接下来的几周,那个梦没有再出现,陈曦每周都会发来邮件,报告她的学习和生活。她适应的不错,交到了几个朋友,甚至在当地一家画廊找到了一份兼职。她发来的照片中,笑容越来越自然,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我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那些奇怪的梦是什么,无论这其中有多少无法解释的诡异,至少结果是一个女孩获得了新生。
十三
直到十月初的一个雨夜。
那天是中秋节,工作室早早关门,我独自在家。窗外圆月被乌云遮蔽,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我喝了一点酒,早早睡下。
梦再次降临。
这次我不是陈小花,但我也不完全是我自己,我站在雾村的木屋里,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床底下。我知道那里躲着一个人,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我想叫她出来,但发不出声音。我想告诉她快跑,但身体无法移动。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固定住的摄影机镜头,记录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门被粗暴地踢开,父亲闯了进来。他喝得比以往更醉,眼中是疯狂的怒火。
“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掀翻了破旧的桌子,踢倒了椅子,最后跪下来看向床底。
“找到你了。”
他伸手进去,拖出来一个人。是陈小花,但她的脸在梦中昏暗的光线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是少女陈小花的面容,有时又像是成年Echo,甚至有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又想跑?”父亲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房间中央,“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他举起手,手中不是竹条,而是一根生锈的铁棍。
“这次我要让你永远记住,你属于这里,永远属于这里!”
铁棍落下。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听见压抑的惨叫。我想闭上眼睛,但梦中的我无法控制视线。我看着铁棍一次次落下,看着鲜血溅到墙上,看着那个身影渐渐不再动弹。
我醒来了,在黑暗中大口喘气。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林先生,你那边应该是晚上,抱歉这么晚打扰你。”陈曦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又回到了雾村,站在我家老房子前。屋里有人,但不是你认识的我,是更小的时候的我。你在窗外看着她,但她看不见你。”
我坐起身,打开灯:“只是一个梦,小曦。”
“我知道。”她说,“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我醒来后一直在想......林先生,你真的去过雾村吗?你真的见过我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另一个梦?”
我愣住了,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查过了,你给我的所有地址,你工作室的信息,甚至你提到过的客户......有些对不上。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根本没有离开雾村,是不是你也是我梦中的一部分,是我为了逃离而创造的又一个幻象。”
“小曦,你冷静一点。”我说,“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视频,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工作室,看我们的合影......”
“梦也可以很详细。”她打断我,“在我的梦里,姐姐可以和我对话十几年,细节丰富得就像真实人生。那么,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更宏大的梦,梦见有人来救我,梦见我离开山村,梦见新生活?”
我无言以对。窗外的城市灯火闪烁,但此刻它们看起来如此虚幻,像是舞台布景。
“只是记忆混淆,时差和压力造成的。”我试图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也许吧。”她的声音仍然颤抖。
“别想太多,Echo。”我说,“你刚到新环境,压力大很正常。试着多交朋友,多参与活动,让现实生活充实起来。”
“我会的。”她勉强笑了笑,“对了,下个月学校有画展,我的作品也会展出。如果你能来......”
“我会考虑的。”我说,“现在,答应我,如果再做奇怪的梦,随时联系我。”
“好。”
挂断电话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我走到工作室,打开保险箱,拿出那个灰色的小瓶子。梦之光在里面缓缓流动,像有生命一般。
如果陈曦的怀疑是对的呢?如果这一切——我的职业,我的工作室,甚至我自以为真实的人生——都只是一个被困女孩的想象呢?如果所谓的“造梦者”本身就是一个梦中的角色呢?
这个想法疯狂而恐怖,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我见过太多人的潜意识能够创造出多么完整的虚拟世界。如果一个人的痛苦足够深重,如果她的渴望足够强烈,谁说不能创造出一个拯救者的完整人生?
十四
陈曦的邀请成了一个心结。我无法决定是否该去多伦多。一方面,我想亲眼确认她过得好,想用现实驱散那些诡异的梦;另一方面,我害怕见面会加剧这种梦境纠缠,害怕会发现某些我不愿面对的真相。
犹豫不决中,时间来到了十月底。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三夜晚,我完成了一位客户的梦境编织——一位老妇人想在梦中再次拥抱她早夭的女儿。工作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惫,决定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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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明亮的空间里。四周是纯白色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
镜中是我自己的倒影,穿着平常的衣服,表情平静。
然后,倒影开始变化。
镜中的“我”慢慢变成了陈曦,穿着她离开时那件米白色风衣,脸上带着我熟悉的微笑。接着,陈曦的形象又开始模糊,逐渐变回陈小花,穿着碎花布衣,眼神怯懦。两个形象交替闪烁,越来越快,最后融合成一个既像我又像她的人形。
镜中人开口说话,声音是我的声音,也是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问,但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询问。
“没有林先生,也没有陈小花。只有梦,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
镜面开始波动,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在涟漪中,我看到了无数的场景碎片:我在工作室工作的场景,陈曦在加拿大上课的场景,陈小花在雾村逃跑的场景,还有那些双胞胎姐妹在竹林间奔跑的场景——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每一个都是真的,每一个都是假的。”镜中人说,“就像光既是粒子又是波,你们既是两个人,又是同一个人。”
“这不可能。”我在心中呐喊。
“为什么不可能?”镜中人笑了,那笑容既慈悲又残忍,“一个孤独的女孩在深山里,为了忍受无尽的痛苦,分裂出一个拯救者的人格。这个拯救者如此真实,甚至为自己构建了完整的人生、职业、记忆。而当拯救者出现时,女孩也同时成为了被拯救者。完美的闭环,完美的梦。”
镜面开始破裂,裂纹像蛛网般蔓延。
“但梦总是要醒的。”镜中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问题是,醒来的是哪一个?林先生?陈曦?陈小花?还是那个从未分裂过的、原始的痛苦本身?”
镜子彻底碎裂,无数碎片向我飞来。每一个碎片中都映着不同的面孔:我的,陈曦的,陈小花的,甚至还有那些梦境客户的。所有面孔都在尖叫,所有的尖叫声汇成一股洪流,将我淹没。
我在尖叫声中坠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黑暗。
然后我停下了。我站在雾村的木屋里,时间是夜晚。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破旧的被子。我走近,掀开被子。
上面躺着的是我。林先生。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没有呼吸。
而床边站着陈小花,她看着我,眼中充满泪水。
“你终于醒了。”她说,“或者说,我终于醒了。”
“我不明白。”我说,这次能发出声音了。
“你就是我创造来拯救自己的梦。”她轻声说,“但现在我不需要被拯救了。我已经接受了,我永远无法离开这里。所以,你也可以消失了。”
她伸手触碰我的脸,她的手指冰冷。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林先生。但梦该结束了。”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烟雾一样消散。我看向窗外,月光下的竹林依旧,远处传来狗吠声。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如此永恒。
最后消失的是视觉。在完全陷入黑暗前,我看到陈小花走到床边,躺在了那个“林先生”的身体旁边。两个人的身影在月光中逐渐融合,最后变成一个蜷缩在床上的瘦小身影。
那个身影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又是这个梦。但这次,我知道怎么醒来了。”
十五
我在工作室的地板上醒来,浑身冰冷,窗外天色微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在驱散夜色。
直到阳光完全照亮房间,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脸是我自己的,但眼神中有某种陌生的东西。我眨眨眼,那种感觉消失了。
是梦,只是一个特别生动的梦。我告诉自己。压力太大,工作太累,加上对陈曦的担忧,导致了这些混乱的梦境。
我需要现实感的锚定。我决定去多伦多。
订票,休假,收拾行李。三天后,我踏上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中,我试图理清思绪。我要见到陈曦,亲眼确认她的生活,用坚毅的现实驱散那些诡异的幻觉。
飞机在皮尔逊国际机场降落时,多伦多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空,湿漉漉的街道,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平凡,如此真实。
我按照陈曦给的地址,打车前往她的公寓。那是市中心一栋老式建筑的三楼,走廊里弥漫着咖啡和旧地毯的味道。我在307号门前停下,敲门。
门开了。
陈曦站在门口,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扎起。看到我,她愣住了。
“林先生?你怎么......”
“你说过希望我能来看你的画展。”我说,“我来了。”
她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困惑:“但我没有......我是说,画展是下个月,而且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说着,忽然注意到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个编织手链,图案很特别——是两条交织的藤蔓。
“进来吧。”她让开身,“外面冷。”
公寓很小,但布置得很有艺术感。墙上挂满了她的画作,大多是抽象风格,色彩大胆而情绪强烈。在书桌上,我看到了一张素描,画的是雾村的竹林,但竹林深处有一扇发光的门。
“你还画那些场景?”我问。
“有时候。”她给我倒了一杯茶,“那些记忆是我的一部分,我不想完全否定它们。但我会重新诠释,赋予新的意义。”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的学习和生活。她确实适应得不错,语言进步很快,成绩也好。但她的眼神中总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愁绪。
“你最近还做那些梦吗?”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她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洒出来一些:“偶尔。但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
“我最近也在做奇怪的梦。”我说,“梦见我是你,在雾村逃跑。”
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也梦见过我是你,在你的工作室里。”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像心跳的节拍。
“林先生,”她缓缓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相遇不是巧合?也许我们的联系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我想过。”我承认,“我想过很多次。”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素描本,翻开到某一页。那是一幅双人肖像,但两个人的面部特征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像我又像她。
“这是我上周画的。”她说,“我梦见我们站在一面镜子前,镜中的影像不断变化,最后融合成一个人。醒来后我就画了这个。”
我看着那幅画,感到一阵眩晕。那正是我梦中的场景。
“巧合。”我说,但声音缺乏说服力。
“也许是。”她合上素描本,“但如果是巧合,为什么我们的梦境会如此同步?为什么你能梦见我的过去,我能梦见你的现在?”
我无法回答。
十六
那天晚上,陈曦带我去看她的画廊。雨已经停了,多伦多的夜晚灯火辉煌。画廊位于皇后西街,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街区。她的两幅画被挂在显眼位置,都是抽象作品,但其中一幅隐约能看到竹林和奔跑的身影。
“这幅叫《逃生》。”她说。
“很美。”我说,“也很悲伤。”
“所有关于逃跑的艺术都是悲伤的。”她轻声说,“因为真正的逃跑很少成功。更多时候,我们只是从一种囚禁逃入另一种囚禁。”
我们站在画前,沉默了很久。其他参观者在我们身边来来去去,但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陈曦突然说,“我没有在邮件里提,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
“什么事?”
“上周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她说,“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严重问题,只是想更好地理解自己。医生听了我的经历后,提到了一个概念:分离性身份障碍。”
我看着她,等待下文。
“但医生说我不符合典型症状。我没有记忆断层,没有明确的不同人格。只是......”她顿了顿,“只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我的意识有一部分不属于我,好像我在承载着另一个人的生命经验。”
“比如我?”我问。
“比如你。”她承认,“还有那些梦境客户。有时候我会梦见他们的人生片段,清晰得像是亲身经历。医生认为这可能是我作为艺术家的高度共情能力,加上过去的创伤造成的。”
“听起来合理。”我说。
“是的,合理。”她重复道,但语气中有某种不确定,“但林先生,如果反过来呢?如果不是我共情了他人,而是他人共情了我?如果不是我在承载他人的经验,而是他人在承载我的经验?”
画廊即将关门,工作人员开始引导参观者离开。我们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气清冷。
“你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她转身面对我,街灯在她脸上投下光影,“有没有可能,你、你的客户、所有那些出现在我梦中的人,都只是我的意识为了理解自身而创造的投影?有没有可能,我从未真正离开过雾村,这一切——加拿大、学校、画廊、甚至你——都是我躺在床上做的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梦?”
她的眼中没有疯狂,只有深沉的悲伤和疲惫。
“如果这是真的,”我说,“那么我也是梦的一部分。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我的人生,都是虚构的。”
“是的。”她轻声说,“就像我虚构了姐姐一样。”
我们站在多伦多夜晚的街头,周围是真实的车流、真实的行人、真实的城市声音。但在此刻,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幻,如此可疑。
“有一个方法可以验证。”我说。
“什么方法?”
“如果我是你的梦,那么你应该能控制我,或者至少预测我的行为。”我说,“你能预测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能。”
“如果这是我的梦,我应该能理解你。”我继续说,“但我不能。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会做什么。我们彼此独立主宰着思维与情绪,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
“所以也许我们都不是梦。”我说,“也许我们都是真实的,只是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记忆是可以相通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口井,如果井打的足够深,地下水的流动性会把我们带到该去的地方,我现在更愿意把这种水流称之为命运。”
陈曦思索了一会儿开口,“我最近在读顾城的诗,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中”。
“或者,”我说出那个最可怕的假设,“我们既是真实的,又是彼此的梦。就像量子叠加态,既是粒子又是波,既是两个人又是同一个人,直到被观察的那一刻才坍缩成一种状态。”
她笑了,那笑容中有一丝解脱:“我喜欢这个解释。它让一切都变得可能,也让一切都不可能。”
我们走回她的公寓,一路沉默。在门口告别时,她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的,下午的航班。”
“那我们可能没时间再见了。”她说,“但我很高兴你来了,林先生。无论你是什么——真实的拯救者,还是我梦中的幻影——你都给了我新生活的可能性。”
“你也一样,Echo。”我说,“无论你是什么——真实的幸存者,还是我梦中的执念——你都让我的存在有了意义。”
那晚,在酒店的房间里,我站在窗前看着多伦多的夜景。城市灯光如星辰般铺展开来,但我知道,在那些光亮照不到的角落,在那些紧闭的窗帘后面,有无数的梦境正在上演。
我们都在做梦,也都在被梦见。我们在彼此的梦中穿行,寻找着出口,却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
但也许,出口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醒来,而是在梦中找到彼此,在无尽的虚幻中创造一点真实的连接。
手机亮了,是陈曦发来的信息:
“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站在雾村的竹林里,竹林深处有一扇发光的门,我们一起走向那扇门。没有奔跑,没有追赶,只是平静地走着。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逃生,不是惊恐的逃离某个地方,而是在逃跑的过程中,终于逐渐拥有了能够逃出去的能力,而后不疾不徐的走向希望。”
我回复:“很美的一个梦。”
“晚安,林先生。”
“晚安,Echo。”
我放下手机,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黑暗温柔地包围了我,这一次,没有坠落感,没有恐惧,只有平静的期待。
无论下一个梦是什么,无论我是造梦者还是梦中人,我都会在梦中继续寻找。
因为梦,是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真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