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金律师
第一次“技术手段”的成功,并未带来预期的喜悦。那五千块钱像烫手的山芋,放在抽屉里都觉得灼烧。宋明辉几天没睡好,一闭眼就是张女士哭泣的脸和孩子病历上的血痕。他试图接一些正经的法律咨询、写写诉状,但收入微薄,连交水电费都捉襟见肘。房东的催租短信越来越不客气。他开始留意那些在法院门口徘徊、面带焦灼的当事人,心里那个“情有可原”的借口,再次悄然浮现。
宋明辉第三次踏进“龙凤呈祥”茶楼时,红木屏风上的金漆正成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疤,像块溃烂的皮肤,暗示着内里的腐朽。

他故意让袖口滑下半寸,露出那块9.9包邮的“劳力士”——表蒙子上粗劣的“防伪”贴纸已经卷边,蹭得那件八十块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真丝衬衫起了层细小的白屑。衬衫左胸口袋内侧隐隐留着墨渍,还形状模模糊糊,像个不完整的“贪”字。
裤袋里揣着娘炒的玉米花,纸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颗粒透过薄布硌着大腿,像串无声的算盘珠,每一步都在提醒他老家的温度和本分。
“宋大律师!可把您盼来了!”王总起身时,肥硕的肚子先撞翻了雕花木椅,满桌精致茶点震得一阵乱颤。他手腕上小指粗的金表链挂着个“招财进宝”的玉坠,棱角处一个微小的瑕疵处还沾着点不易察觉的汗垢——上周从五金店老李脖子上硬扯下来时,老人家护着领口嘶喊“这是我老伴留下的”的声音,比现在茶盏碰撞的声音还要脆裂。
王总那缺了半截的无名指,伤口愈合处的老茧比宋明辉的钢笔握痕还要坚硬,据说阴天时会隐隐作痛——那是当年放高利贷被逼急的借款人咬掉的。他常把这当作勋章炫耀:“瞧见没?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的印子!”
“我那兄弟说得没错,您就是咱县的‘法律诸葛亮’!”他把“诸葛亮”三个字嚼得黏糊糊的,唾沫星子溅在宋明辉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想当年我也被高利贷逼得卖过房,现在不过是把当年吃的亏,连本带利找补回来点儿,总不能一辈子当冤大头吧?”他的话里半是真怨半是借口。
宋明辉用牙签剔着牙缝里早上牛肉面摊留下的、薄得能透光的牛肉干纤维。他扫过王总推来的卷宗,封皮上“小额贷款”四个字被修正液反复涂抹,糊得鼓鼓囊囊,边缘渗出的黑墨像没刮干净的胡茬,透着股潦草和蛮横。
卷宗里夹着张借款人名单,头一个就是老李的名字,旁边用红笔醒目地标着“月息3分(36%)”,这数字上划着道歪歪扭扭的线,似乎想盖住底下用铅笔写的、符合规定的“LPR四倍(15.4%)”。
“王总这案子,”宋明辉斟酌着用词,故意把“高利贷”说成“利息稍高了些”,指尖在那份漏洞百出的借款合同上点了点,“走正常诉讼程序,法院最多支持本金和法定利息。想达到您的预期……确实得用点‘巧劲’。”
桌角的台历上,“律所房租:10月5日”被红笔圈得几乎透纸,墨迹洇到背面,不偏不倚正盖在《民法典》第146条“虚假意思表示无效”的条款上,像在刻意掩盖这行刺眼的规定。
王总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盖碗茶溅出热水,烫在宋明辉手背上,留下个月牙形的红印。
“巧劲个屁!”他脖子上的金链子跟着抖动,链扣上“ITALY”的刻字被磨成了“IT ALY”,倒像是“它哭了”的谐音,“法院张嘴就是只还本金加那点可怜的银行利息!当我王某人是开善堂的?”
他攥紧那缺了指的拳头,指节泛白,“前年放给那个砖厂老板的钱,连本带利一百万,那孙子直接跑路!我这手指头算是白丢了!现在连个老东西的破院子都拿不下来,传出去我还怎么在道上混?”他的愤怒里夹杂着一种被规则“欺负”了的委屈。
宋明辉摸着手背上灼热的红印,突然想起上周在司法局门口宣传栏看到的公告,《民间借贷规定》里“合法利息上限四倍以上利息不受法律保护”的字样被画了红圈,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屏幕上还留着昨晚搜索“套路贷合法包装案例”的浏览器记录,某个普法公众号的警示案例里,“以房抵债实为高利贷”的判决要点被他用手指下意识地挡住了一半,仿佛这样就能看不见风险。
“王总您看,”他划着屏幕,找到一个模糊的类似判例,“咱们可以签一份正式的房屋买卖合同,把首付写成五十万,违约金设成日千分之五——这高出的‘利息’,不就合理合法地藏进去了?”他说得越来越顺,仿佛在解一道数学题。
裤袋里的玉米花硌得他大腿发麻,他下意识地攥紧纸包,颗粒被捏碎的细微声响在突然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再签个补充协议,把差额算成‘装修补偿’。找个信得过的人,比如您表弟,来当买家,走个银行流水,表面上看,一切正规得很。”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地方的公证处,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没人会真的较劲去查。”
桌下的脚却不自觉地蹭着裤腿,那里藏着张揉皱的催款单:律所房租还差三个月,合计一万二。数字旁,是他昨晚心烦意乱时无意识画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玉米图案,此刻在黑暗中,像一只无声谴责的眼睛。
王总突然探过身,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宋明辉单薄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差点捏碎他的锁骨。
“高!实在是高!”他后槽牙镶嵌的金牙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宋律师是明白人!事成之后,你这块表,哥哥我给你换块真金的!”
他瞟向宋明辉手腕上那块廉价表的目光,像屠夫打量案板上待宰的牲口,精准地评估着价值和可利用程度,仿佛早已将宋明辉划入了“可收买”的工具列表。
宋明辉低头看了一眼表,屏幕显示13:14——他故意把时间调成这个数字,美其名曰“一生一世发”,却没注意到桌角那本《民法典》第146条关于虚假意思表示的页脚,已被他无意识摩挲得发亮卷边。
“王总客气了,”他指尖在桌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嘴角微微抽搐,“主要是……为您分忧解难。”
裤袋里的玉米花不知何时已被攥成了碎渣,粉末从纸包缝隙漏出来,撒在他擦得锃亮却难掩劣质的皮鞋上,像一层来自老家、却怎么也扫不干净的尘土,此刻沾满了欲望的污浊。
几天后,王总“邀请”宋明辉一起去“看看”老李,美其名曰“了解债务人情况”。在那间破旧的五金店里,宋明辉亲眼看着王总的手下将货架推倒,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老李蜷缩在角落,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灰败。宋明辉站在门口,进退两难,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法律条文,却被王总一个“放心,有分寸”的眼神堵了回去。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单纯的“法律顾问”,而是踏入了灰色地带,与暴力为伍。
回去的路上,王总塞给他一个“辛苦费”红包,比张女士那五千块厚实得多。宋明辉捏着那个红包,手指冰凉。他想起房东最后的通牒,想起空荡荡的钱夹,想起老李绝望的眼神……最终,他将红包塞进了口袋,那份沉重,远超钞票本身的分量。他知道,回头的路,变得更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