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将我接回沈府,想让我替沈芷柔嫁给恶贯满盈的宁远侯世子褚南箫。
我亲爹、兄长,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奢望其他。
已给了我比青石镇好许多的生活,即使事实上,连奴婢都不如。
如果他们稍微打听过去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就不会指望我安分守己,更不会心怀歹意地接我回来。
他们会后悔让我活着,而我会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既然将我仅存的一丝期待都掐灭。
那就都毁了吧。
1.
刚入沈府,他们对我嘘寒问暖,祖母、父亲、兄长,都说我一个人受苦了。
娘六年前已去世,我已经过了六年一个人的生活了,可他们仿佛今天才知道我独自一人生活。
继母是父亲的表妹,端得是嫡母的宽厚仁爱,背后却让她身边的奴婢欺辱我。
沈府的大小姐沈芷柔,才貌双全,沉鱼落雁,却没有一颗善良宽厚的心。
她对我的嫌弃,没有明言,却淋漓尽致地洒在脸上。
每次有我的场合,她都会用手帕轻捂鼻口,眉毛紧蹙,仿佛我身上有让她难以忍受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将旧衣物赏给我,是她奴婢都不穿的衣物。
对这些,我都甘之如饴。
毕竟能吃饱穿暖,还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屋子,再怎么简陋,也已比青石镇屋子好上许多。
他们怎么数落我,看不起我,我都置若罔闻。
富贵之家,所谓的折辱,也就只是言语、神情上的攻击,再不然,也就拿我跟最低等的奴婢相比。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抽走我身上的那根脊梁,永远匍匐在地。
可对不择手段活下去的人来说,自尊是最无用的。
早就被舍弃的尊严,甚至人性,已坚不可摧了。
一个食母亲之肉活下来的人,哪里还有人性可言。
2.
看着沈芷柔在沈老夫人、沈太太,甚至是我父兄面前,小女儿状的娇娇样,我还是有些羡慕,也有些怀念。
曾经,我也是爹娘的娇娇儿,骑在继父的肩膀上,摇晃着小短腿,挥着手,迎着阳光,而娘早已在门前候着。
阳光那么的暖,那么的亮,看不清娘的脸。
我继父是青石镇的屠户,人高马大,目不识丁,在外鲁莽粗野,在我娘这就化为绕指柔了。
我娘本是沈家之妇,却被亲夫沈修和其表妹诬陷与下人有染,被休弃。
我兄长作为长子被留在沈家,而我这个女儿跟随娘一并被逐出沈家。
一个女子,无家族护佑,独自携幼女,很难在这世道生活。
好在,我娘遇见了我爹,我爹将我两带回青石镇。
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能衣食无忧。
每日清晨,我爹都会带着我去猪肉摊,直至将摊上的肉卖完。
待太阳爬上头顶,我会骑着他的肩膀,晃着两条小短腿,往家走去。
阳光下,两个人,一个影子。
还未到家门,远远就看见,我娘站在门前与我们招手。
这个时候,我爹的步伐会迈得更大更急些,迫不及待搂着娘的肩膀,向已飘满香味的屋子走去。
好景不长,我五岁时,外族来侵,朝廷大肆征兵,每家每户的壮丁几乎都被拉去从军了,我爹也无法幸免。
那天,爹穿着娘缝的新衣,新鞋,拿着包袱,背着太阳,一步三回头。
娘牵着我的手,亦步亦随地跟在身后,直至我累得走不动。
爹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
爹走后,我娘接些刺绣的活,赚些碎银,还有爹卖肉存下的银子,我们娘俩也勉强度日。
只是,娘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
一日复一日,爹毫无音讯。
他目不识丁,连信都没寄回一封。
只是,这样平静贫苦的生活也被打破。
3.
壮丁从军,老少妇孺在耕种上力不从心,加之蝗虫侵害,那一年,几乎颗粒无收。
向朝廷请愿赈灾,可朝廷太远,青石镇太小,青石镇的人可有可无。
熬了数月,依然没有等来朝廷一粒的赈灾粮。
青石镇附近的村镇无一幸免。
人们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每个人都面黄肌瘦。
别说粮食,连树皮都被人啃光了。
甚至出现人吃人的事。
枯黄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凹进去的双颊,我时不时饿得晕倒。
直至昏迷。
梦中,一股肉香味窜进鼻腔,我本能张开嘴巴,肉汤流进胸膛,就像干枯了许久的庄稼,恰逢雨露。
瞬间活了下来。
我不愿意醒来,梦里能吃到肉。
当我吃到第三次肉的时候,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心心,心心,醒来了,再不醒来就见不到娘了。”
吃肉固然重要,但是见不到娘,我宁愿不吃。
我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娘,脸色苍白的不像活人。
满屋的血腥味,我惊恐地看着腿和手臂都在流血的娘,还有她手中的那晚肉汤。
“心心,赶紧吃了。”
我恐惧地看着那晚肉汤,往墙边缩去,而后又爬向娘,“娘,娘……”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那伤口被刀切割的坑坑洼洼。
一手胡乱拿起床单,用嘴撕下。
“心心,别忙活了。娘活不下去的。你听娘说。”枯瘦的手,就如干旱年的树枝,摁住我的手,“心心,喝了这碗肉汤,然后往北走,听说那里有个黑风寨,让那里的土匪收留你,务必活下去。”
“不!娘!不!我不要离开娘!我不要!不要!”我把头都要摇断似得,眼泪鼻涕糊满了脸,“娘,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娘也曾是俏丽若三春之桃的艳丽女子,如今却形如槁木,她如今也只是花信年华而已。
“心心,你爹还没回来。这几年,他从未入我梦过,定是还活着。找到你爹,替娘陪陪他。
娘走后,不要再生火,其他的人看见我们家有烟,以为我们家有粮食,会来抢夺,甚至把你当粮食了。
如果饿急了,就吃点娘的肉,别煮,也别怕。
娘心甘情愿的,唯愿我儿能在这乱世活下去,找到你爹,如果可能,有机会回沈府看看你兄长。”
那天,乌鸦久久盘旋在我家屋顶,不愿离去。
我赤手在院子的那棵枯树下,挖了坑,将娘拖入。
我娘的脸,一寸寸在黄土的掩盖下,消失了。
自此,我总想不起娘的脸。
最后,我还是喝了那碗肉汤,我要活下去,去找爹,还有去沈府看我的兄长,替我娘看看他。
可是,娘啊,十余年未曾见面的兄长,与我已形同陌路,还认贼作母。
4.
我原以为,沈寒枫是生性淡漠,可当我看见沈芷柔与他撒娇,要吃梅花糕。
他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小馋虫,哥明日下学后,给你带。”
他尊沈夫人为母亲,对她关怀备至,冬霜降、天渐凉,提醒沈夫人别忘添衣裳。
沈家的大少爷,是属于沈芷柔,沈夫人,沈家,唯独不可能属于我那连坟都没有的娘。
其实,他们要我替嫁,我也不太在意。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杀了,反正我已孑然一身,无所畏惧。
只是,他们不该诋毁我娘,污蔑我娘。
“沈心溪长得还真像她那狐媚子的娘,宁远侯世子褚南箫应该会满意吧,他不就喜欢搜罗这种放荡的狐媚子吗?”
沈夫人的话从飘落的雪花,飘到我耳里。
“这段时间把她养得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玉骨冰姿的,想必褚世子也该满意。届时,柔儿与他的婚约也就解了。”沈老夫人手握佛珠,像一位慈善的老太太。
“祖母,那女人就跟她娘一样,成天勾搭男人,连我们家男仆都不放过。真是跟她娘一个德行,喜欢与贱奴苟且。听说她娘在青石镇又嫁了个杀猪的,怪不得每次我从她身旁走过,都一身的臭味。”熟读四书五经的沈芷柔,却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柔儿,你是大家闺秀,别说这些污秽之语,自降身份。别在意沈心溪,她是为你替嫁的,以前跟沈家没什么关系,以后跟沈家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你兄长毕竟出于那女人肚皮,别惹得你兄长不快。”
“祖母,孙女谨听您的教诲。大哥根本不认那个女人当娘的,大哥只有母亲,才不会跟那个女人扯上一丝关系呢。”
屋檐外的雪,越来越大,大得已看不见暖亭里沈家最尊贵的三位女人。
原来我娘真得美得让她们都嫉妒。
数月的娇养,总算把我养得跟年轻时的母亲一样,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
我踩着雪,披着红色的斗篷,像极了我娘白皙手臂上那块割肉伤口呢。
5.
冬去春来,沈夫人第一次带我出席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
这是带我去给褚南箫验货了。
我温顺地接受她们的安排。
那天,是来沈府后,少有与沈寒枫单独相处的机会。
“大哥,娘一直惦记着你,每每到你生辰时,都会煮一份长寿面。她没有与人通奸,是沈修和现在的沈夫人……”
还未等我话音落,他就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住口!我的母亲只有沈夫人,没有其他的娘。还有你,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大哥,你是父亲的种吗?如果不是需要你替柔儿嫁,你以为你有机会回到沈府,成为沈小姐吗?”
他的眼神,像我是什么腌臜物一样,紧皱眉头,眼神斜视,轻蔑又不屑,而后用力甩过衣袖,从我身旁走开。
我原以为我的心不会再痛的,可,为何,像被人紧紧攥住心,一抽一抽的痛。
沈府中,娘唯一在乎的人,却视她如敝履。
那几年的那碗长寿面,总归是坨了后,让我拿去喂猪的。
赏花宴上,贵女们虚虚假假地彼此奉承。
也会将目光放在我这种生人身上,然后在沈芷柔欲言又止中,将我的身世和我的娘,又拉出来取乐贬低一番。
我已被货主评估通过了。
沈夫人也不再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任我被当众耻笑。
在她们羞辱,和自以为是下,我落荒而逃了。
躲在无人的偏亭,恰逢一位故人。
6.
迎着满园桃花,他洗却了那日的狼狈,身着一身红色龙袍,矜贵又梳淡。
娘去了后,我向北而去,还没到黑风寨,已饿得晕倒在路边,待我醒来,却已身在黑风寨。
原来是被黑风寨的人捡回。
之后,我在黑风寨落了脚。
与大当家学习武,与二当家学用毒,与三当家学含娇流媚。
跟着大当家们劫富济贫,偶尔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去外族那偷鸡摸狗。
手上也染了不少人的血,只是,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
进沈府之前,回青石镇路上,捡了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带回黑风寨精心疗养将近一月,总算恢复如初。
他说他叫阿烨。
寨里都是大老粗的男人,兀然来了一位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灿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温风梳柳色的矜贵男子,撩动了一波满是石头的湖面。
三当家总让我去他身边展示教我的御男之术,大当家让我纳了他,二当家迷晕了他,半夜扔入我房中。
他们无不例外想将这位好看的郎君,留在寨内,主要是让我将他的种留下,改善黑风寨未来寨主的容貌。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唯黑风寨的人独强。
当初把我捡回去,也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要不,那人食人的饥荒年,养多一个人,土匪窝也承受不住。
毕竟黑风寨只是农闲时,去北境边界,偷点羌戎族的牛羊,从未抢劫过本朝百姓。
农忙时,个个光着臂膀,下田耕地。
偶尔还需要去山下卖个艺,赚些碎银。
比如大当家当街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二当家将毒药收起,穿个马褂,挎个药箱,走街串巷为百姓治病收取诊金;三当家去茶馆唱个小曲。
至于,当初是怎样上山当土匪的,都是在天灾人祸,家破人亡时,选择上山抱团活下去而已。
这个比我还好看的人,我是整个黑风寨公认长得最好看的人,现在公认第二。
与我同枕共眠了好些夜晚,夜夜被三当家扔上我床,刚开始,我还会将他抱回他的房间,但没一会又会被扔进我屋。
最后,我也懒得抱他回去了。
当然,我们只能合被而眠,也做不了什么,毕竟我只是个女人,而已。
从刚开始,他醒后看见一旁的我,有些诧异,而后也习以为常,主动将屋里的被褥衣物拿来我屋。
之后,三当家也未曾向他下药过。
只是,当家们,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肚子,期待黑风寨史上最俊美的当家在我肚子里。
在黑风寨的日子,就如我们一家三口在青石镇的时候,快乐得让人忘记伤痛。
那天,黑风寨下山的弟子,说青石镇满是官兵,像是从京城来的。
饿殍满镇的时候,不见朝廷的一个官兵。
如今,为了一个阿烨,官兵来得如此迅速。
7.
当初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穿得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整个青石镇,最富裕的人穿得也没有他身上衣物一半的好。
“需要我们护送你回去吗?”我拿着那块龙样式的玉佩,递给他。
“心心,谢谢你,还有黑风寨里所有的人,这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