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十七回里,介绍了宝钗、黛玉、湘云、岫烟这些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有一种同性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到了第五十八回变得更为具体形象。
元妃娘娘回来省亲的时候,经常要看戏,因为外面戏班子太杂、太乱,所以贾家专门自己培养了十二个小女孩,这十二个女孩子组成了贾府自己的戏班,有专门的老师来带,住在梨香院里。
现在的演员都是独立的明星,不属于任何团体,过去的戏班子是在很小的时候就住在一起,每个人学不同的行当,有花旦,有小生,有花脸,所以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
因为饮食起居在一起,男女混杂非常不方便,所以当时的戏班都是纯男性或纯女性的。民国初年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全都是男的,贾家小戏班,则都是女性,男性角色也由女性来反串。
学戏的人除了共同担负孤独感的情谊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性别意识不是很明晰,在舞台上一直反串,演着演着就开始假戏真做了,戏剧跟人生之间的界限就不那么清晰了,就像电影《霸王别姬》里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一样。看到好的演员演得特别投入的时候,旁边的人既赞美又害怕,因为艺术的迷人就在于痴迷,一旦过分投入,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中来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大家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因为传出去对邢岫烟不好。可见十几岁的人很能感同身受,大人们总觉得年轻人不理智内心粗糙,其实她们很有分寸,她们知道怎么体贴和呵护人。
然后事情转了,“谁知上回所说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老太妃可能是皇帝的妈妈,也可能是皇帝妈妈辈的姨娘,有的皇帝并不是正宫娘娘所生,所以这种老太妃身份也很高。古代有爵位的官死叫作“薨”,皇帝则叫作“崩”,“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守制”就是在古代给死去的父母守丧。“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嫁娶。”这是事实,《红楼梦》写作的时代之前,写《长生殿》的洪昇,就是因为皇后去世,还在上演《长生殿》而被革职。这也是一个伏笔,后来贾琏在外面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就以国丧期间竟然娶妻为由告发他。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贵夫人也很辛苦,每天要按品装扮,穿起凤冠霞帔,说实话每天穿着那种沉重华丽的衣服也很沉重。贾母年纪又大,黄昏以后才能回家,对一位老人来说着实不易。
“在偏殿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皇陵在孝慈县,来往一次要十几天,大家如果去过明十三陵的话,就会有体会。古代车马更不方便,贾母、王夫人都要去跟着送灵,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要一个月。“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办理荣、宁两府事体。”
接着拜托薛姨妈搬到大观园来,这样一来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可以照顾一下。“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二人虽去,然亦时常来往,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处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聒嘈,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疼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
前面薛姨妈不认了黛玉做干女儿,现在薛姨妈就真的搬到林黛玉的房里来照顾她,这是《红楼梦》写得委婉之处,真正的生活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薛姨妈是真的心疼黛玉,觉得于公于私都应该对黛玉多一点照顾。
“黛玉感激不尽,以后便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且以‘姊姊’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觉亲切。”
叫一个人如果连名字一起叫是不亲的,这跟西方不太一样,西方的习惯可以直接叫老爸名字,表示亲近,东方往往是把名字去掉,直接以姐妹呼之才有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的感觉。《红楼梦》里一直在赞赏这样的情感,就像陶渊明所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毕竟是别人家的情,不能管太多。“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点卯”的意思是有点敷衍,不上心。
“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老太妃的去世,家里有了些变动,“当下宁、荣二府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料下处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有差使”。
贾母这种一品夫人出门非比寻常,前面有安保人员跟着,晚上住在哪里,早上就有人要先去踩点,看看房间位置、风水或是否安全等,贾府的很多用人带去了很多。
“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那现执事的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的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的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也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本来就是王熙凤生病,探春暂时管家,如今家里大人一走,就乱了起来。“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处处生事,也难备述。”引出了十二个小戏子的种种事情。
“又见各官宦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戏,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
“优伶”在古代是指从事戏曲表演的。唱戏、杂耍的都叫作优伶。日本如今还在用这个词语,例如:男优、女优等。老太妃过世,一年当中不准演戏,家里养着这些人有点浪费,很多人家就解散了。
照理说贾家不在乎养小戏子的这点钱,可王夫人每天吃斋念佛,对唱戏的这帮人是有所提防的,总觉得这些人在舞台上表演思春,不符合她的道德标准,让她很反感。
“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件丑事,装神弄鬼的这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
当时对于学戏的人是歧视的,用王夫人的话说,装神弄鬼几年,就再也不能做平凡的人,过平凡的日子了。王夫人管戏曲表演叫“丑事”。王夫人的意思是说,不要留她们在家里,她觉得这些人留下来会惹祸生事。
“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子们了。”贾家的祖上向来宽厚,到一定时候就会把用人送出去,让他们各营生路。
“尤氏道:‘如今我们也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的父母来,亲自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倘若不叫上他的父母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一面说与总管,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戏班子散了,戏服、道具,都要登记造册,收入仓库里。

“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大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只以卖我姐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没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分到各房去做丫头。
“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与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茹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放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
可是这些学戏的孩子,从小学的是唱功、身段、表演。在舞台上演的是千金小姐,现在再让她们去做丫鬟其实很难。
一个好的演员,身上有种贵气和娇气,第五十八回非常精彩地在讲从事过表演艺术后转行的为难。
黛玉也好、宝玉也好、宝钗也好,都很疼她们,因为她们年龄小,又会唱戏,就不怎么让她们干粗活。
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对于年龄相差不多的人,会像对弟弟妹妹一样关心。但大观园里其他的妈妈们,就很讨厌这些唱戏的人,现今社会我们也常常听到“戏子无情”之类的话。
这些学戏的女孩子后来全被赶走了,那些妈妈们不喜欢她们,王夫人也受不了女孩子的眼睛每时每刻到处乱转。
过去的大家闺秀是不能随便看人的,可是戏剧表演一定要看人,要跟观众有互动,最好的演员要跟每个观众谈恋爱,即使台底下有千人,一出场就能让全场都昏迷,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此内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作者讲唱戏女孩子们的事,但要先交代贾母及其它有身份的女眷都不在。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环、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都散在园内听使,更觉人多了几十个。”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心性高傲”四个字,照理讲穷人家的小孩去唱戏,根本无高傲可言。但表演艺术有点像角色附身。演员很奇怪,平常看着很平常,一上台就变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附在他身上一样。
心性高傲,是说她们在舞台上演的角色会融入现实生活中。特别是九岁到十二岁的小孩子,性格并未成形,演杜丽娘就变杜丽娘,演柳梦梅就会像柳梦梅。在舞台上是关公,生活中很难变成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大观园里的婆子们当然不了解这些,她们“或倚势凌下,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循理者多”。都觉得这些唱戏的女孩子们非常麻烦,“拣衣挑食”,在舞台上她们是小姐,穿漂亮的戏服,生活中穿粗布衣服。
“口角锋芒”,演戏的人的口才都很好,懂得怎么控制声音,每一个发音都是练过的,吵架的话普通人不是对手。现在的演员基本功已经差多了。
一般人讨厌批评这十二个女孩子,是因为她们学过戏剧,跟平常人有所不同,所以大家看不惯,觉得她们不安分、不守规矩,还傲气。
“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大家对她们已经有偏见了,所有做力气活的人都不会喜欢从事表演艺术的人,因为彼此的生命情调相差甚远。
“含怨”也不见得是文官害了她们,只是觉得每天累死累活地做粗活,你们却在那边细声细气地撒娇;“不敢分争”是因为这些人的嘴巴厉害。
“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隐。”现今这些人被分散了,戏不唱了,老妈妈们就想:“好,这下我们可以整她们了。”

刚好这一天是清明,注意季节,前面宝玉不是坐在桃花树下吗,现在已经是仲春了。“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上坟。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
”宝玉因为怕黛玉要回苏州,发了一场大病,身体还没有好还不能出去。“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饭碗就睡,存在心里可不好。’”过去有一种养生的习惯,吃完饭要出去散步,一吃完饭上床休息,容易使人懒惰,同时对消化也不好。
“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趿着鞋,步出院外。”宝玉蛮好玩的,生了病,像个老头一样拄了根拐杖。趿着鞋,就是把鞋当拖鞋穿,很随意的样子。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修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的。”驾娘就是撑船的女人,在江南常常看到驾娘,杭州西湖常常还听到这种称呼。
“夹泥种藕”,藕在生发的时候,需要夹泥才会长得好。探春开发出的产业,已经有人在操劳经营了。
“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环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的行来。”小女孩春天没事,坐在假山石上看热闹。湘云顽皮,看到宝玉来,就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湘云揭宝玉的短来取乐。
“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宝玉脾气好,只说人家是生病了,有什么好笑的。
湘云说:“病与人家另是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没有人生病生到最后发疯了一样,把玩具船都藏在被子里,她觉得太好笑了。湘云性格里有男子的豪爽,与宝玉的深情细微形成了互补。
“说着,宝玉便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会。湘云因说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那屋里坐坐去罢。’”玩笑归玩笑,他们之间还是相互关心的,“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沁芳”非常有趣,沁芳闸、沁芳亭、沁芳桥,“沁”是渗透,渗透了所有花香的桥、闸和亭子,代表了青春活力。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美的景象出来了,现在很多人认为,语文教育好像衰落了,汉语没落了,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大家缺乏审美的心境。
“柳垂金线”,逛西湖的时候,走过断桥,漫步白堤,所有的柳树拉出来的柳条都是绿金色的,植物吐出新芽的时候,要让全世界知道它欣欣向荣的,湖光山色下漂亮得不得了,真的就是一条条金线。
“桃吐丹霞”,桃花似晚霞一样灿烂。真正的文学背后,首先是心境,有了美的心境,才会想到去找美丽词藻去描绘。
“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孩儿,不过二年,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宝玉的感伤,是青春的感伤,大观园是他们的青春伊甸园,可是任何青春最终都要唱挽歌,在这样的情境中,才会有对青春格外珍惜。下面引出了藕官事件。

“正悲叹时,忽见一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否?’”典型的青春期男孩子的反应,觉得这只鸟一定在哭。公冶长是孔子的一个弟子,传说懂鸟语。
“正胡思间,忽见一片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这都是显出作者能力之处。
宝玉也责备烧纸钱的人,可是当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满面泪痕的时候,马上就意识到一定有无法言说的委屈,就关注起了藕官的委屈。只要换位思考,就会对一个人的伤心有所关怀,既不是法律,也不是道德,而是法律跟与道德之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宝玉知道在花园里烧纸钱犯了大忌。但作为主人,看到她满面泪痕,就想到她一定是为她最爱的人烧的,所以他说:“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读《红楼梦》总让人吃惊,都认为贾宝玉被宠坏了,根本想不到宝玉对下人如此关心和体贴。“打了包袱”是指过去烧的纸钱里有各种香供纸马,一包一包的,现在也是一样。意思是我帮你处理清明节祭奠的事,因为丫头清明节不能回去祭祖。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她认为宝玉一定是来骂她的,就不敢说话了。
“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狠狠走来拉藕官,口内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脸,便不肯去。婆子说:‘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尺寸地方”是说这个地方是禁宫,是管理严格的地方。“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古代批评人总是先要侮辱这个人的人格,“阿物儿”就是你算什么东西。
宝玉就给拦住了,他还不知道真相,就觉得要保护这个人。所以他就跟老太婆说:她是林黛玉房里的用人,“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又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藕官本来是很害怕的,发现宝玉在帮她,马上就得意了起来。这就是戏子的长处,藕官反应很快,立刻就不怕了,就说:“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宝玉连说谎也不太会,因为地上的纸钱还没烧尽,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块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
已经被抓到证据了,宝玉灵机一动,“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我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谶。’”
这个谎编得真好,要烧纸钱可以叫袭人、晴雯、秋纹、麝月都可以,干吗要林黛玉房里的丫头烧?可这是花神特别交代的。“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好些,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本来烧了这一吊白钱,我的病就会好,这是不能讲出来的,可是让你给撞破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
“藕官听了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赔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祀,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用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宝玉是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救藕官,也没想去为难老婆子。

老婆子走了以后,就剩下宝玉跟藕官了。“这里宝玉又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情理。’”我想大家一定了解,如果你有一个很私密的情感,肯定不会随便跟别人讲,所以让藕官马上就说实情不太合情理。
藕官感谢宝玉,觉得宝玉是懂她心事的人。她说:“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如果藕官直接讲出来,就不好了。因为藕官的情感是非常特殊的,特殊到她很难启齿。所以“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细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隐私的可贵,在于它的隐和私,只能跟少数的人分享。藕官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守口如瓶,不能随便跟人说。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好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跟黛玉的深情到最后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只是说你瘦了,不会有太多客套话。
“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原委,偏又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问,只得耐着。”
这是宝玉了不起的地方,宝玉不去问,他觉得这是隐私,宝玉也答应了藕官不当众问。这既是一种教养,也是一种宽容。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她干妈很自私,叫自己的亲女儿先洗,把那个剩的水让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这个就是唱戏人的好处,语言伶俐,口角锋芒,不受一点委屈。
“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这是人身攻击,很多非理性的吵架,最后都这样。“凭你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猴崽子,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
“幺”跟“六”是赌博时喊的词,骡子是驴跟马的杂交,通常在一起是很温驯的,咬群的骡子就是特别不合群的,总是带头闹事的。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你们连句安静话也不说了。’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是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晴雯也讨厌芳官这种女孩子,觉得她们太计较了;袭人就比较公道,觉得两个人都有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恶些。”
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爹没娘的,在这里没人照看他,反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他?”又向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这不是袭人的个性,因为她知道,把芳官的月钱拿过来,等于是抢了别人的好处,她干妈肯定会恨袭人,人心的复杂宝玉不懂。

袭人是息事宁人的人,“说着,便起身走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头油,并些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已洗,不许吵闹了”。
洗头用花露头油、鸡蛋、香皂。做美发的要学学,《红楼梦》中告诉我们鸡蛋洗头发比洗发精要好。
“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便哭起来。”大丫头们感觉不对劲,贾家的规矩,小丫头犯错,由大丫头来管,只要她跟了主人,就要由主人来教训,连亲生父母都不能在主人房里管教小孩,显然这个干妈太不懂事了。不见得打得多疼、多重,舞台上有种技巧,就是假戏真做,学过表演的人哭闹起来可见一斑。
“宝玉走出来,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袭人觉得宝玉不应管这些事。“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了。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害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意思是如果她现在还在戏班学戏,你还敢打她吗?
“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这个话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话也有一种可怕的地方,它是一个伦理上的规则,就是不管谁对谁错,老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那怎么办?他如果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要不要也跟着说?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几句。’”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中,麝月最稳重。麝月讲话的方法很委婉和艺术,可以学一学。她不像晴雯那样骂人,也不像袭人那样一味温和,她讲的是道理和规矩:“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园子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他本人的老子娘又中间管闲事了?”
贾府的规矩,主人可以管用人,大丫头可以管小丫头,亲生母亲、父亲不能管,因为贾府是个运行的组织,有职位上下级关系。芳官干妈的职位是比芳官还要低。
“都这样管起来,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针线作什么?”如果你们都这样掺和,让我们怎么去教她们?“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来着,你也来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打的人狼号鬼叫的。”
芳官多多少少说的有点夸张,因为唱过戏,嗓子又好,索性大叫就大闹。“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她不成?”麝月的这段话是来压服老太婆的,意思是这样下去你只有被赶出去,芳官没你这个干妈也不会死。
宝玉非常仁慈,换作纨绔公子,可能会打老太太,他不会,只是“恨得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们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刚才已经发生藕官的事,现在又发生芳官的事。人怎么到了某一个年纪以后,就失去了对人的关心,对人的疼爱?
“不能照管,反倒挫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宝玉说气话,要撵她们出去。“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上面红底下绿,完全是戏台上的打扮。
做丫头的像袭人,穿得是比较中色调的衣服。芳官不愧是唱戏的,穿着打扮真漂亮,古代女人平时要用带子把裤脚绑起来的,“敞着裤腿”就有点休闲的样子,只有在卧室里才会这样穿。
芳官被干妈打了以后,撒泼打滚,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这个年龄的小女孩,撒起娇来,特别招人怜爱。
“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了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就是活现的,还是这么松怠怠的。’”麝月觉得眼前的芳官好像被拷打之后红娘的样子。我看过红娘的戏,老夫人拿一个板子打地板,根本没有打在她身上,红娘就又跳又叫地哭,芳官就是在演。
麝月说“你别装了,哪里有那么痛,不过是哭给别人看的吧?另外也是有点赞美芳官的美。”宝玉道:‘他是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
“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方才用手巾拧干。”芳官的头发很长,洗完了以后用毛巾包着来拧,然后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慵妆髻”就是很随意的、不是很紧的发髻,一种慵懒、闲散的飘逸美。
“厨房内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们听了,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子了。’”宝玉的房里有一个西洋的挂钟,刚才大家闹了半天,没有听到几点。
“晴雯道:‘那钟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大丫头身上都是有怀表的。
“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子。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这里点出了芳官的调皮。
这是《红楼梦》写得好的部分。穿插好几条故事线,不会让我们只觉得老太婆可恶,说芳官也有一点讨厌。
芳官唱了那么长时间的戏,好不容易放出来,有点儿无法无天了。
“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小丫头子挑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盖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这稀饭闹到多偺?’”
宝玉病了一段时间,贾府有个习惯,生病的人要吃清淡的东西。
“一面摆,一面又看盒子内,却有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这是江南非常好吃的一道菜,就是用火腿加上春天的鲜笋,熬出的浓汤,喝上去有带着火腿的浓郁跟鲜笋的清香。
“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宝玉吃东西都是有人先尝的,生了几天病,一直在吃稀饭,所以看到一个比较荤的汤,有一点着急。火腿汤上面有一层油不容易凉,喝起来很烫。
袭人笑道:“‘能几日没见荤腥,馋的就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油。”这样可以稍微凉得快一点,“见芳官在侧边,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的。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子。’”吹汤也不太容易,要慢慢地有节奏地吹。
“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这也是唱戏的好处,所有的动作都有控制,有分寸,手脚麻利,人圆滑聪明。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原来芳官等初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
“内帏规矩”是指宝玉和诸小姐房子里的各种规矩,她只是个三等用人,对细致的生活根本不了解。
“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深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如今知道宝玉的房里规矩很大,又有一点怕芳官不认她做干妈,所以想要表现,在外绕来绕去,寻找机会讨好宝玉房里的大丫鬟。
“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内槅里来了?还不出去!’”
“内槅”就是宝玉房子最里面的槅间。然后“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
这些小丫头转过头来跟老太婆说:“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儿,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小丫头说我们能去的地方,你有一半都不能去。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你更去不了,你一个三等下人,竟然越级了,跑到宝玉的房里去,而且还伸手动嘴的。一面说,一面就推她出去。
“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贾府的佣人,真的很刻薄,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就拿她开玩笑。“羞的那婆子又气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旁边有个美丫头帮他吹汤,他想到芳官是唱戏的,一直吹的话会伤了元气,就说:“你尝一口,可好了?”
芳官不太敢,宝玉从小就如此。“芳官只当是玩话,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
汤本来也就是一小碗,晴雯喝了一口,芳官又喝了一口,大概剩下很少了,宝玉的快乐也在这里,所有生活里美好的东西,他都想跟周围的人分享。
“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捧收出去了。小丫头子又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绕了半天,藕官烧纸钱的事还是个谜,因为一直有人在旁边。宝玉没有机会问芳官。
袭人她们都要去吃饭了,他就递了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就聪明,又学了几年的戏,何事不知,说我头疼,你们先去吃吧!袭人说“你既然不吃饭,就在屋子里陪宝玉,这个稀饭给你留着,等会儿饿了再吃。说着,大家都走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可叹!’”
芳官觉得自己讲不清楚,很难解释情感到底是什么,两个女孩像情人一样在一起,感觉即可贵又可笑,这两个人假戏真做,舞台上演爱人,在生活中也是真爱。
“宝玉听了,忙问:‘他到底祭的是谁?’芳官笑道:‘他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是应当的。’”就是两人一起长大,朋友一场,那菂官死了,祭奠一下也是应当的。
芳官笑着说:“他那里是友谊?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会变成真实的自己,戏班子里这种事情非常多,电影《霸王别姬》也是讲的类似的故事。
芳官就解释说:“虽说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居,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
这一段讲得有趣,小孩子虽然小,但她们也在学大人的伦理。菂官死了,藕官又补了一个蕊官,她对蕊官也很好。所以藕官才会跟宝玉说,这个事芳官知道,蕊官也知道。她喜欢蕊官,对她并不隐瞒过去,认为自己不念旧情就好。
读到这里,觉得即可笑又可叹。“我们见她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他说道:‘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死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
曹雪芹像是穿越过去的现代人,他没有固守古代的贞操观念,用了非常现代的方式解释这件事,觉得人的情缘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有了新的情缘,只要还念旧情,就是情深义重。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身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
宝玉觉得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有点不好意思,就求芳官替他传个话:以后不要拘泥这些礼节,烧纸钱都是后人的异端,并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样来的。殊不知只以‘诚信’二字为主。”
宝玉祭奠金钏时就只用了一个香炉,作者很讨厌民间烦琐的祭祀程序,什么一把鼻子一把泪,嚎嚎大哭,唢呐、喇叭、鞭炮,轰天震地,吵得要死,其实感动神灵,一念虔诚足以。
宝玉说:“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也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来享的。”这里是在讲曹雪芹自己,如果他不曾落难,不会讲这句话。
人在富贵、安定的时候可以凡尔赛,可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怎么办?作者有过从富有到一贫如洗的经历,知道人间最可贵的是情和义,根本不在繁冗礼节上。
宝玉又说:“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新水,供一钟两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钱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
这一段表达的是作者的宗教观,日常生活里有太多虚伪的礼节,作者提醒我们:人在落难的时候,只有土跟草也一样祭祀,过于烦琐的外在形式反而会玷辱真正的神明。
第五十八回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连今天我们都未必能够接纳的一个爱情故事,作者写得非常动人,他所赞美的情感,超越了所有世俗的情爱。
藕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戏班子里的这些孤女们彼此互相依靠照顾,最后就会生出圈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很多夜场工作的女孩子,也会彼此相爱,因为她们觉得男人很粗鲁,只是用钱来买她们的身体,没有任何情感,她们就会发展同性彼此间的情感。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深感《红楼梦》作者的魄力,他超越我们的时代太多太多了,今天都不能够包容的事,他全能包容,他觉得只要是干干净净对人的爱就是美好的,这种情怀太了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