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5年的春天,武昌的夜,依旧寒气逼人。
丞相府的书房里,一盏孤灯如豆,映着一位老者枯槁的面容。
他就是陆逊,东吴的丞相,曾经力挽狂澜的社稷之臣。
此刻,63岁的他,正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每一次弓身,都有殷红的血丝溅落在雪白的纸上。
他手中的笔,重若千斤,却依旧坚定地写下给皇帝孙权的最后一封奏疏。
信中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重申着那个说了无数遍的道理:国本为重,嫡庶有别。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颓然放下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就是一道催命符。
但他必须写。
这是他身为臣子的最后一份忠诚,也是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最后的风骨。
01时光仿佛倒流回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萧瑟的秋天。
彼时,刘备倾国之兵七十万,东征伐吴,兵锋直指国都。
东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在建业的宫殿里,年轻的吴王孙权,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
他将全国的兵马,尽数交付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年仅39岁的陆逊。
授印仪式上,孙权亲自为陆逊执鞭,无比诚恳地对他说:「伯言,此后,内事孤主之,外事君主之。」
那份信任,感天动地。
陆逊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他坚守不出,以静制动,最终在夷陵一把大火,火烧连营七百里,将刘备的大军烧得灰飞烟灭。
夷陵之战,一战定乾坤。
陆逊不仅挽救了东吴,也为自己赢得了不世之功。
自此,他出将入相,总领荆州,成为孙权最倚重的大臣,风光无两。
君臣相得,传为佳话。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那份坚不可摧的信任,会变得比纸还薄。
02裂痕,是从那场看似寻常的家庭闲谈开始的。
晚年的孙权,在继承人问题上,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既立了太子孙和,又格外宠爱鲁王孙霸,任由两个儿子在朝中结党营私,相互攻讦,史称「二宫之争」。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陆逊时任丞相,又是太子的老师,他深知国本动摇的危害。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上疏,言辞恳切,请求孙权明确嫡长子继承制,不要让两个皇子内耗,动摇国之根本。
这些奏疏,如泥牛入海,孙权不置可否。
在一个微雨的午后,陆逊的两位外甥,时任将军的顾谭和顾承前来拜访。
席间,看着两位英气勃发的后辈,陆逊不禁忧心忡忡地感叹:「太子仁德,鲁王骄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他只是想提醒外甥们,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要站稳立场,不要行差踏错。
然而,祸从口出。
这句充满忧虑的“闲谈”,不知被哪个耳朵听了去,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建业,传到了鲁王孙霸的耳中,也传到了那位多疑的皇帝耳中。
一句家常话,转眼就变成了“结党营私,非议君上”的铁证。
03一张巨大的网,从建业的深宫中撒出,目标直指武昌的陆逊。
鲁王党羽,侍中杨竺等人,日夜在孙权耳边进谗言。
他们说,陆逊名为丞相,实为江南士族的领袖,陆家、顾家、朱家、张家,盘根错节,早已掌控了东吴的军政大权。
他们说,陆逊表面上是为国分忧,实际上是想扶植太子,好让自己和他的家族,在未来获得更大的权力。
这些话,字字诛心,句句都戳在孙权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怕了。
他怕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功劳太大,威望太高。
他怕陆逊和他背后的士族集团,会威胁到他孙家的皇权。
很快,一纸措辞严厉的诏书,如同一道惊雷,从建业送抵武昌。
诏书上,孙权先是痛斥陆逊远在武昌,“遥控朝政,干预储君之事”。
陆逊捧着诏书,手在微微颤抖。
他戎马一生,忠心耿耿,何曾想过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诏书的后半段,宣布了一个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消息:其外甥顾谭、顾承,因“党附太子,传播流言”,即刻削职为民,流放交州!
交州,在那个年代,是不折不扣的蛮荒之地。
这一招,精准而狠辣,斩断了陆逊的左膀右臂,也向整个江东士族发出了一个明确的警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04外甥的流放,仅仅是个开始。
孙权似乎下定决心,要彻底摧毁这位功勋之臣的意志。

他开始频繁地派遣中使,也就是皇帝身边的宦官,前往武昌,对陆逊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诘问”。
第一次,使者带来了孙权的质问,问他为何在顾谭被流放前,要去拜访他?是不是在搞什么阴谋?
陆逊强忍着悲愤,解释说那只是亲戚间的正常探望。
第二次,使者带来了更严厉的斥责,翻出他几年前的一封奏疏,逐字逐句地质问他,写下这些话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陆逊脸色苍白,引经据典,说明自己毫无二心。
使者们一次比一次傲慢,问题一次比一次刁钻。
他们就像一群奉命行事的鬣狗,反复撕咬着这头已经衰老的雄狮。
陆逊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曾经挺拔的脊梁,也渐渐佝偻了。
昔日那个运筹帷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都督,如今变成了一个只能在无尽的审问和羞辱中,苦苦挣扎的无助老人。
这天,第三位中使到了。
他带来的诘问,更加荒谬,竟然牵扯到陆逊早年的一些军功,暗示他当年有所隐瞒。
莫须有的罪名,接踵而至。
陆逊再也无法忍受,他扶着桌案,颤抖着,一字一句地反驳。
然而,中使只是冷笑着听着,仿佛在看一场猴戏。
最后,他甩下一句冰冷的话,转身离去,留下陆逊独自瘫坐在堂中。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那份刚刚写好、还未来得及发出的奏疏,上面只有八个字:「陛下,臣陆逊,有罪。」
然而,中使临走前,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更让他心胆俱裂的密语,那句话是……
05那句密语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
中使贴着他的耳朵,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陛下说,您在武昌,他寝食难安。」
寝食难安。
这五个字,像五道天雷,瞬间击碎了陆逊所有的精神支柱。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储位之争,什么结党营私,那都不过是借口,是这位帝王用来铲除他的工具。
真正的罪名,是功高震主。
真正的死因,是他陆逊的存在,已经让皇帝感到了威胁,让他睡不着觉了。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孙权为他执鞭时的亲密。
他想起石亭之战后,孙权为他撑伞时的荣耀。
他一生为东吴呕心沥血,换来的,竟是君王一句冰冷的“寝食难安”。
巨大的悲凉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心,在那一刻,死了。
他回到书房,默默地将那些年来写下的,为自己辩解的所有文书,一封一封地,全部投进了火盆。
火光跳跃,映着他了无生气的脸。
他只留下了一份东西——那份早已写好的,请求孙权巩固太子地位的最后遗疏。
既然忠诚不被理解,那就用死亡来证明。
这是他最后的呐喊。
06赤乌八年,公元245年,东吴丞相、大将军、荆州牧陆逊,在武昌愤恚而卒,终年六十三岁。
死讯传来,抄检家产的官员惊讶地发现,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家中竟然没有什么余财,只有一些书籍和旧衣。
消息传到建业,太子孙和抱着陆逊的灵柩,痛哭失声。
而在深宫之中,据说孙权在得到陆逊的死讯后,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只是将自己关在宫殿里,独自枯坐了一整个晚上。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逊死后不久,这场持续了多年的储位之争,也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太子孙和被废,鲁王孙霸被赐死。
两个优秀的儿子,最终都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孙权,这位曾经英明神武的君主,亲手埋葬了自己最得力的臂助,也几乎毁掉了自己国家的未来。
他赢了,赢得了他想要的绝对权力。
但他输掉的,或许更多。
07许多年后,陆逊的儿子陆抗,接替了父亲的位置,镇守荆州。
驻地,依然是武昌。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陆抗在军帐中,与对岸西晋的名将羊祜下棋。
那是一盘穿越了国界的棋局,两位当世名将,亦敌亦友。
棋局正酣,陆抗手执一子,久久未落。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那里,正是父亲长眠的地方。

他仿佛看见了父亲那孤独而倔强的背影。
他守住了父亲用生命守护的疆土,却似乎也继承了父亲那份身为人臣,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君与臣,忠与疑,恩与怨。
历史的这盘棋,似乎永远,都没有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