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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坊怨》作者:怡米

《春坊怨》作者:怡米精彩节选:江吟月与魏钦走散了,走散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簌簌飞雪拍打在她的脸上,浸透皮肉,在心底蔓延开

《春坊怨》

作者:怡米

精彩节选:

江吟月与魏钦走散了,走散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

簌簌飞雪拍打在她的脸上,浸透皮肉,在心底蔓延开大片寒凉。

她双手揣在包袱里,疾步前行,连遗落在地上的荷包也顾不得拾起,只因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中年身影,从远远跟随到若即若离。

距离还在渐渐地拉近。

那人穿着粗布袄子,唇边蓄须,双颊皴裂发红,目光愈发不加掩饰。

周遭空寂,风雪呼啸耳畔,在一阵耳鸣中,江吟月恍惚听到身后传来那人干哑的声音。

“小娘子,你是不是迷路了?”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再浪费体力了,不如跟我先回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从长计议。”

“你是与家人走散了吗?我是附近的猎户,说不定能帮到你。”

江吟月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来搭话。她加快脚步,只盼着寻到魏钦,可魏钦不止一次与她说过,人在逆境时往往等不来及时的救助,一味等待,不如放手一搏。

江吟月扣紧手中包袱,竭力维持冷静,不让恐惧吞噬意识。

见“猎物”跑远,那人哼了声,提步追去,却没有想到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如兔矫健。

是求生的本能吗?

可他是猎户啊。

在追至山头时,那人猛扑向前,捉住了江吟月的一只脚踝。

“还跑吗?!”

江吟月失去平衡,扎进雪里,待转过身,用力蹬踹那只握在她脚踝上的粗糙大手。

惊恐之下,她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破碎的样子激起那人的兴味。

兴味高涨。

那人甚至没有伸手去拨开江吟月遮住口鼻的面纱,当即跪在地上解起腰带,急不可待,生怕快要到嘴的鸭子飞掉。

风暂歇,飞雪如落絮,缓缓飘零。

覆雪的山野间,传出布料的窸窣声,细细微微,依稀伴有狞笑。

一件缎面斗篷被丢向空中。

江吟月挣扎不得,冰凉的小手仍紧紧攥着包袱,她看清那人的脸,觉得无比恶心,可力量不敌对方,越挣扎越陷入对方的掌控。

“别逼我!”

失血的唇畔轻微发颤,她忍着恶心冷声警告,领口还是被那人粗鲁地撕扯着。

“逼你又怎......”

“砰!”

穿透风雪屏障的铳声响彻山野,惊飞栖在光秃枝头的雀鸟,惊醒冬眠的群兽......

一双薄薄的眼皮在假寐中掀起,眸光在意识回笼中渐渐潋滟。

车轮压雪的声音在耳边骤停,男子在绘有东宫图腾的雕车中坐起身,滑顺的衣摆垂落在榻沿。

他挑起一侧疏帘,看向早已等候在窗前的随行侍卫。

“何故有铳声?”

“禀殿下,卑职已派人前去查看。”

太子卫溪宸起身,弯腰走出车厢,于车廊上迎风静立,宽大的锦袖盈满寒风,如鹤展翅,在雪中留下一笔隽永。

细雪划过他翡翠玉泽的衣摆,仿佛在为这份隽永锦上添花。

男子双手背后,眺望铳声传来的方向。

一道女声自车下传来,轻柔和缓,对铳声加以猜测:“或是附近有百户带兵操练,惊扰到殿下。”

卫溪宸顺着声音看去,若有所思的眸光转为柔和,向女子递出手,拉女子步上车廊。

女子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前额碎发,露出一双被一笔勾勒向上挑起的吊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被太子力排众议迎入东宫的八品小官之女严竹旖。

荏苒三年,女子褪去怯懦青涩,蜕变得沉静优雅,而其父也在三年内不断升迁,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扬州盐运使。

听得严竹旖的猜测,卫溪宸只是一笑,淡淡摇头,“听声响,像是神机营新改良的火铳,还未下发到各地的都指挥使司,更遑论卫所。”

严竹旖正要笑说自己睡糊涂了,就见一人一马匆匆赶回。

距离车队数丈开外,侍卫跨下马匹,高喊一声:“报!”

卫溪宸抬袖,示意侍卫上前。

众人将目光落在折返的侍卫身上,不见他将持铳者带回,却见他跪在地上目光躲闪,支支吾吾。

此番随行的御前侍卫皆是精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怎会露出一脸难色?

严竹旖肃了语气,“见到什么,如实禀报。”

“回禀殿下、娘娘,持铳之人乃是、是尚书府千金江吟月!”侍卫将脑袋压得更低,继续解释道,“说是为了驱赶一头突然出现的棕熊。”

话落,一片静谧。

跟随太子多年的詹事府老臣们面面相觑,三年不曾被提起的名字,已有些陌生,不知落在殿下和娘娘耳中,是一记滚滚闷雷还是一阵微不足道的寒风。

那个被京城权贵当成笑柄足足调侃了三年的尚书府千金,当年有多不可一世,出局时就有多狼狈,最后下嫁寒门子,草率收场。

说书人感叹青梅多衰落,可转念想想,太子殿下怎会真的纵容一个肆意张狂的女子留在身边呢,无非是设了一盘棋局,为心上人铺路。

以江吟月的骄纵无礼,来衬托心上人的蕙质兰心。

严竹旖在静谧中转眸,看向太子侧脸,发觉他微微紧绷下颌。

透过云层的日光好似也在偏爱这块人间瑰玉,不忍在这块美玉中照出瑕疵。可玉都是有瑕的,玉无完玉,人无完人。

“她人呢?”

在一片沉默后,卫溪宸动了动薄唇,问向跪地不起的侍卫。

侍卫埋头更低,“江娘子不肯随卑职前来谒见殿下,卑职......”

碍于江尚书的威严,他哪敢动粗强行拿人啊!江吟月成为笑柄的三年,刑部尚书江嵩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权臣,得圣上器重、太子礼遇。此人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女儿再不成器,也不会袖手旁观任女儿被人欺凌。

严竹旖笑道:“既不愿前来叙旧,便也不强求,好在有惊无险,愿她之后都能逢凶化吉。”

早在随太子出巡前夕,她就听说户部尚书有意举荐翰林院编修魏钦出任扬州盐运司运判一职,夫唱妇随,江吟月此行应是陪同丈夫前往扬州赴任。

太子岂会不知。

但自从江吟月成婚,严竹旖再没听太子提起过江吟月的名字,三年物是人非,曾经的情谊与愧疚都该削减了,不是吗?

严竹旖挽起太子手臂,打算陪他回到马车内下棋解闷,却听一道“闷雷”突然炸开在耳畔。

轰隆作响。

“她持有火铳,不合规矩,带她来见孤。”

**

不知不觉云开雪霁,天地微茫,山野银装,虽没有岚光花影的葳蕤春色,也有常看常新的霏霏之景。

可江吟月无心赏景,被侍卫半裹挟着前往附近的驿站,那也是魏钦原本打算带她借宿的地方,是远行官员歇脚休憩的必经之所,只是她在山野迷失方向,寻不到驿站所在。

沿途万顷秀色山峦铺就一缕琉璃白,明瑟晶莹,拉长视野,可映在江吟月的眼底,是空洞萧瑟无边无际,终抵达的尽头,有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讥嘲和挖苦声回荡在耳边,三年来无休无止。

墙倒众人推,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没有放过她,以讽刺的言语扒下她风光无限的外衣,笑她自以为得了太子青睐,稀里糊涂给小官之女做了嫁衣,愚不自知。

太子在她的心湖拨动春水,允许她骄纵、任性,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却在她洋洋得意时,亲手捏碎她的春心与自尊。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晚霞褪尽时,江吟月被领头的侍卫送进一间小屋。

山野驿站简陋,屋里除了一副桌椅,还剩一张青竹小床。

江吟月从驿工那里要来热水和吃食,便窝在小床上昏昏欲睡。

恍惚间,她听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不得不撑起沉重的眼帘应付来人。

“江娘子,娘娘前来探望,还请起身恭迎。”

推门的人是严竹旖身边的女使,与那些侍卫的态度相比,算不得恭敬,却在转身迎入一人时,低眉顺目犹如换了一个人。

一身云英紫裙的严竹旖娉娉婷婷地跨进门槛,素手搭在女使腕部,与江吟月此时的狼狈相比,端的是仪态万千,雍容尔雅。

她的身后,跟着另一名女使,还有一名剑客。

女子沉静中迸发的气场,与三年前截然不同。

上位者自我蓄养的矜贵,在严竹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与江吟月对上视线,严竹旖翘了翘唇,越过女使,来到床边,按住江吟月的肩头,“你身子弱,不必起身。我吩咐驿工炖了燕窝,待会儿拿给你补补身子。”

江吟月垂下睫羽,也将万千情绪一并压下。

门外的女使提醒道:“江娘子该唤贵人一声娘娘。”

“多嘴。”严竹旖轻瞥一眼女使,转头继续盯着江吟月苍白的脸,“旧识故人,没必要多礼。我让寒艳备了衣裳,替你更换,也好带你去谒见殿下。”

说着,吩咐女使寒艳上前。

江吟月裹紧斗篷,避开女使伸来的手,“不必了。”

“娘子衣衫脏污,不适合面见殿下,还是换身干净的吧。”

女使力气堪比男子,强横的架势令江吟月怒火中烧,使尽力气将人推开。

“啊......”

严竹旖扶住趔趄的女使,没有计较,“罢了,让江娘子自行更换吧。”

她屏退女使,坐在床边劝道:“历来只有储君愿不愿召见,没有官眷拒绝的份儿。殿下愿意见你,也是看在往日情分,人要识趣。”

睇了一眼江吟月露在斗篷外的手,她轻轻握住,出乎意料感受到异常的柔软,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没有因下嫁寒门子弟而变得粗粝。

江吟月没有在对方的善解人意中软化,她抽回手,系好斗篷,瞧也没瞧那身崭新的鲜艳衣裙,比牛犊还倔。

敢对东宫无礼的官眷,除了江吟月,怕是找不出第二人。仿若她身上那股倔强与东宫相融,再肆意妄为,也不会被东宫的威严反噬。

她胆敢任性的底气,在严竹旖看来,是太子给的。在不谙世事的年纪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奠定了旁人终其一生也净透不了的情谊,假若没有那件事......

严竹旖挑了挑眼梢,叮嘱江吟月尽快换好衣裳,随她去面见太子。

走出遮光的屋檐时,月光倾洒在严竹旖清秀的脸上,那双暗含深意的吊眼在看到月下一抹孤影时,陡然一颤。

被皎洁月色镀上一层旖旎的男子,身披银鼠色大氅,正负手背对小屋。

原本的召见变成了亲自前来。

严竹旖收起心绪,一边迎上前,一边吩咐女使催促江吟月速速更衣。

太子闻声回头,那双琥珀眸子沉寂如水,他看向仅留一条门缝的小屋,忽然想起少时亲临江府与尚书江嵩在水榭下棋的场景。

从走进水榭,他就留意到大堂的南墙内有一暗阁,一道小小身影藏在其中,扒着门缝向外偷看。

自那日起,那道小小身影一直跟在他的左右,从古灵精怪的小伢子长成锋芒锐利的少女。

少女憧憬风花雪月,也在风花雪月中万念俱灭。

他知她的委屈,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条门缝,有岁月光影流淌其间。

他越过女使,阻止了她们对屋中人的催促,曲指叩响门扉。

背对门扉的江吟月闭闭眼,光凭叩门声就已知晓来者的身份。

她不愿回头,回首怅望春容愁,沟壑困厄凉尽韶华。

自被踢出局,江吟月一度无法辨别真情与假意。闭门不出的她,时常遭到父亲的责骂,责怪她不成器,败给九品小官之女,丢尽江氏颜面。

她的婚事成了烫手山芋,京中任一高门都不愿接手太子的“弃棋”。

在高门眼中,接纳一颗受尽讥嘲的“弃棋”,无疑是在侮辱门楣。

可在江吟月成为众矢之的后,翻脸无情的太子却说,可以为她赐婚。

储君敕令,无论高门是否情愿,都不能忤逆。

江吟月如鲠在喉,断然拒绝,赌气之下,应下父亲为她挑选的寒门婿。

刚刚荣登榜眼的寒门士子魏钦被榜下捉婿,入赘江府,可大婚过后没几日,江府主母郁氏旧疾发作,不治而亡。

三年前正值北边关不太平,镇守边关的江府长公子未能及时赶回,江吟月代替长兄连同自己,为母亲守孝三年,如今刚刚度过孝期,还不愿换回鲜艳的衣裳。

一身霜白衣裙素了些,外搭的斗篷更是青灰暗淡,她就那么拉开门,垂眼呆立在门扇间,直到一声轻咳,是严竹旖在出声提醒。

江吟月淡眸跪地,跪拜大谙朝储君。

门扉被拉开,三年的光阴有了交织,卫溪宸下意识扶住江吟月的手臂,“免礼。”

修长均匀的手指扣在女子臂弯,隔着衣衫感受到女子身体的颤抖。

是受惊过度吧。

“吟月,别来无恙。”

江吟月诧异抬头,还以为太子会一本正色等她解释火铳一事,毕竟三年过去,当初再深厚的情谊都会削减,何况他们不欢而散。

无缘不往来,该是疏离见外的,可听他的语气,更像是偶遇老友的口吻。

果然伤人与被伤的心境截然不同。

前者总能寻到借口心安理得,后者要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自愈。

江吟月抽回手臂,堵在门边不动声色地阻止太子进入小屋。

众目睽睽下孤男寡女于理不合。

没等太子询问火铳一事,江吟月将诓骗侍卫的说辞又讲了一遍,想起被她浅埋在雪中的猎户,漂亮的黛眉紧拧成“川”。

“臣妇与家夫走散,不巧遇到刚刚苏醒觅食的棕熊,为求自保,臣妇以火铳将其驱赶。”

严竹旖上前几步,站在太子斜后方,疑惑问道:“还没出正月,冬眠的熊会苏醒?”

江吟月解释道:“一些野兽进入冬蛰,会隔断时日苏醒一次,一次四至十个时辰。”

严竹旖将信将疑,但比起学识,她自然比不得自小在东宫耳熏目染的江吟月,再追问恐会露怯,严竹旖抿唇不语,总觉得偶遇棕熊太过离奇。

卫溪宸润眸微敛,顺势问道:“何人赠你火铳?”

江吟月有些疲惫,强撑着体力应付道:“此去扬州,山高路远,家父赠我防身之用。”

“按律令,三法司的二品大员的确可以持铳,但官眷不可。”

卫溪宸摊开玉白手掌,意图清晰,眸光不自觉染上少时与少女“对峙”的淡淡戏谑。

看透她的强撑。

幼年的江吟月在被识破偷吃贡果后,也是这副表情。

火铳何其珍贵,江吟月自是不愿交出,那是父亲送给她防身的“护身符”。她压着黛眉,没什么自觉。

卫溪宸也不催促,收回手,拢起双袖,云淡风轻道:“那等孤回朝,就要向江尚书问责了。”

“拿去。”

江吟月递出火铳,压制着情绪,与少时终究不同了,不再一触即燃,也不再直来直去发泄不满,说一些口无遮拦的气话。

卫溪宸接过火铳,笑叹一句:“你变了不少。”

那个肆意骄纵的少女,变得寡言安静了。

卫溪宸转动火铳,负手握在身后,目光落在江吟月的脸上,女子却垂下脑袋,避开了对视。

笑叹的弧度僵在唇边。

“扬州与江宁不远,既遇上,一路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

“臣妇在此等待家夫。”

“若一直等不到魏钦呢?”

“魏钦会来的。”

江吟月没抬头,脚跟紧紧扎地,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因太子和严竹旖的劝说有所动摇,她要等待魏钦,也好避免与太子频繁碰面。

过去成终曲,她没有自己想象的耿耿于怀,一念放下即重获新生,是魏钦对她的开导。

不过她没有多么了解魏钦,成婚那晚,她因难以接受陌生男子的触碰,拒绝圆房,理直气壮地要求新郎官打地铺,还不可以去她爹那里告状。

只是,魏钦比江吟月想象得清傲,没有赘婿的逆来顺受,一次被拒绝,再没提出过圆房,之后三年的孝期,两人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江尚书深知是自己强凑的姻缘,可落子无悔,遂在女儿孝期过后,威逼利诱地促使小夫妻一同前往扬州,还不准女儿身边的丫鬟虹玫陪同,无非是希望他们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不见江吟月松口,卫溪宸没再勉强,叮嘱她安心歇息,便带着严竹旖离开了。

平日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恢复清冷,江吟月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青竹小床,门扉再次被叩响。

来者是太子随行的太医,为人亲和,为江吟月搭脉时,故意放出风声:“刚听驿工提起,魏编修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来过这里寻找娘子,临走前,交代驿工,若是有娘子的音信,可放烟火示意。”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又道:“驿工在准备烟火了,夜里燃放更醒目些。”

江吟月舒口气,烟火簇簇向天际,方圆数里可见,相信很快便能与魏钦重逢。

**

夜幕拉开,冷月催寒,卫溪宸慢慢走上侍卫发现江吟月的那座山坡。

银鼠色的大氅划过枯黄覆雪的草地。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鬓发花白的宦官。

二人站在山坡上,安静等待着什么,片晌,四名侍卫从另一方向跑来,其中一人寻到了江吟月遭遇危机的线索。

“禀殿下,距此百丈的东南方向,有一处血迹,应是伤者爬行留下的。”

据随行的太医禀告,江吟月身子无恙,但因受到惊吓以致脉象紊乱,卫溪宸猜到一二,才会命四名侍卫前来搜索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瞥了一眼东南方向,温雅气韵渐渐被冷月催寒,“寻到那人,不留活口。”

老宦官哈哈腰,目送卫溪宸离去,回头扫过四名侍卫,暗含警告:“此事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所幸江娘子有惊无险,否则他不确定太子殿下是否会屠了那个登徒子满门。

太子殿下对江娘子有愧,是不忍她再受这等委屈的。

**

冬夜漫长,银雪点缀广袤山野,一抹血痕沿着无边雪色蔓延,一点点凝结成冰。

被江吟月浅埋在雪中的猎户爬不动了,他翻身朝上,手捂胸口,气若游丝,没想到差点折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伤口不容耽搁,再爬不回家中,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受伤了。”

深夜倏然传来一道清越嗓音,乍听上去幽幽空灵,猎户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费力抬眼,上空的冷月被一道身影遮挡。

一张年轻的面庞出现在模糊视野中。

昳丽精致,又有一股浑然的周正冲淡了容貌的姚冶。

这是怎样的一副容颜啊?猎户以为自己遇到了山神。

“救我......”他哑声开口,满眼乞求。

男子提起风灯,照向他血流几近干涸的胸膛,伸出异常白皙的手指按了按,并不在乎猎户是否承受得住这份疼痛,“是火铳所致,何人所为?”

“救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娘们。”

“为何要伤你?”

猎户气息奄奄,张开发紫干裂的嘴,费力道:“她在山中迷路,我好心收留,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男子抬高风灯,照亮猎户的脸。

跳动的火光映入男子漆黑的瞳仁,有点点细碎青荧坠入深邃眼底,“她人呢?”

“跑了。”

话音刚落,一簇簇烟花炸开在昏暗墨空,如星榆璀璨。

男子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他起身跨过猎户,纻麻衣摆飞扬,手中的风灯映亮他腰间的木牌,其上刻有“魏钦”二字。

见男子没有施救的意思,猎户有些着急,手捂胸口意欲起身,“救......”

没等话音落下,一记婉转的哨声响起。

猎户狐疑间,余光扫过一匹从浓浓黑夜中奔来的马匹。

马匹乌黑油亮,奔向持灯的男子,马蹄重重踏过猎户的胸口。

闷哼淹没在骤起的风雪中。

名叫魏钦的男子没有回头,在与马匹侧身擦过时,一把抓住马鞍的鞍角,飞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马蹄声声,雪泥飞溅。

侍卫寻来时,只发现一具被踏碎胸骨的尸身。

**

江吟月是在烟火映亮窗棂的绚丽中醒来,经过小憩,体力恢复许多,她推开窗子,仰头望向墨空,期盼魏钦能尽快赶来,带她离开。

“你醒了。”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江吟月看向窗外一身云英紫裙的严竹旖,秾艳的色泽并不适合这名女子,还是记忆里那身青衣白裙更适合些。

茕茕孑立,梨花带雨,会让人生出保护欲。

江吟月没有推门行礼,站在窗边看着严竹旖的女使端着燕窝走来。

“娘娘吩咐驿工为娘子炖了燕窝,担心打扰娘子休憩,一直放在温盘上。这份心意,娘子该感激才是。”

“寒熏,话多了。”

严竹旖打断女使,走到窗前,亲自端起瓷盅,递给江吟月。

纤纤玉手,十指蔻丹,从妆发到衣着,无不考究。

反观江吟月,素面朝天,发髻歪斜,看在严竹旖眼中,再不是当年那个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底板的骄女。

她还记得她们第一次相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小姐将她误认成了东宫婢女。

骄女与婢女......

严竹旖觉得经络畅通,她递过燕窝,翘起唇角,“多喝些,去了扬州婆家,可要克制些。我出身寒门,深知寒门不比高门,在吃穿用度上多会拮据,精打细算。”

高门是高门,寒门是寒门,即便有尚书江嵩为女儿撑腰,寒门魏氏也拿不出尚品燕窝。

被惯坏的娇气小姐,怎会不嫌弃廉价的燕窝。

“不过,寒门再不济,也比庶民家中殷实得多,吃不到官燕,可食用些毛燕、草燕,亦有滋补之效。”

“非要食用燕窝吗?”江吟月开口问道。

“什么?”

“燕窝味甘、性平,滋阴润燥,可类似功效的食物极多,不是昂贵就无可取代的。”

江吟月接过瓷盅放在窗边,看了一眼看门的黄狗,“娘娘一口一个寒门,是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吗?寒门也可出贵子,高门亦可出纨绔,多数人家,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本事和涵养才是立身之本,靠着旁门左道上位,要修炼胸襟,自以为高明地阴损挖苦,尊己卑人,只会显得小家子气。”

严竹旖略显错愕,恢复体力的江吟月主动打破体面的假象,不再做软绵绵的受气包,令严竹旖恍惚再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只是少女不再盛气凌人,学会了心平气和。

一旁的女使无意识拔高了嗓音:“江娘子慎言!”

“说起慎言,娘娘当年一句‘没有瞧见’,害我成为众矢之的,是慎之又慎的证词吗,严良娣?”

良娣,在东宫的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却是太子妾室。

一场储君与八品官员之女轰轰烈烈的婚事,因董皇后和董首辅的介入,急转直下,严竹旖最终以良娣身份与东宫结缘,成为京城百姓继江吟月之后又一谈资。

那一年东宫的恩怨情仇属实热闹。

严竹旖练就的沉静有了些许波动,她淡淡瞥了江吟月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回答。

“临阵脱逃,贪生怕死,洗不干净的。”

江吟月扣在窗边的指尖发了白,接连不断的谩骂声如江涛涌来,比讥嘲更狂澜。

三年来,她回想过无数遍,就是那场刺杀,致使两小无猜不再纯透,太子对她从纵容变为利用。

她除了狂妄自大的名声,还是众人口中撇下昏迷的太子、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月上中天,简陋僻静的山野驿站因卫溪宸的到来,有了澹艳之色。

男子走进大门时,听驿工说起江吟月已醒正在偏院喂黄狗,不由失笑,正思忖是否要与之坐下来聊聊,一名女使提裙跑上前。

“殿下,娘娘与江娘子发生不愉快,一个人闷在房里。”

“因何?”

“娘娘关心江娘子的身子,特命人熬了燕窝,哪知江娘子不领情,还言语冒犯了娘娘。”

卫溪宸调转刚要迈向偏院的脚步,径自去往严竹旖的房中,途中询问女使江吟月可有食用那盅燕窝。

女使深觉晦气,躬身回道:“禀殿下,江娘子将燕窝喂了狗。”

不承想,太子殿下唇边点点笑意,几分感慨。

是她会做的事。

太子和良娣被安置在驿站最明敞的房间,有袅袅沉香自楠竹卧香盒中溢出,点缀清雅,却在朴素的房间略显突兀。

卫溪宸推门走进客堂时,见严竹旖歪倚在小榻上,手捧绣绷穿针走线,绣的是男子样式的荷包。

搭配的香料摆放在炕几的竹篮里,沁人心脾。

“与吟月犯口角了?”

卫溪宸自然而然坐在小榻的另一侧,捻一株香料随意嗅闻。

温润的气韵在灯火下愈发暖煦,人是出了名的随和,不谈朝中大事,似乎没有琐事能干扰他的情绪。

除了......

严竹旖顿住针尖,闷闷地摇了摇头,“是妾身惹了江娘子不快,明早还要向她赔个不是。”

“一点儿口角,她不会往心里去。”

听太子语气,好似更了解江吟月一些。严竹旖放下绣绷,坐到太子身侧,“妾身不想让殿下难做,礼让她一些,无妨的。”

女子吊着眼梢,柔情蜜意,淑茂的善美可化作解语花,为清秀添风情。

卫溪宸哑笑,看一眼笼罩夜色的菱格窗,“天色不早了,你先歇着,孤还有事要处理。”

“舟车劳顿,殿下也歇下吧,妾身可为殿下舒舒筋骨。”

“不劳你了,歇下吧。”

说着便站起身,翡翠锦衣划过女子掌心,柔顺却难以抓牢。

严竹旖目视太子离开,她拿起绣绷继续走线,歪歪扭扭不再流畅。

一些旧事在重遇江吟月后像种子发了芽,滋滋不断地冒了出来。

“她呢?去哪儿了?”

三年前的那场刺杀,偶然路过的严竹旖亲眼目睹一身蟒袍的太子倒在灌木丛中,也清晰记得太子在清醒后,脸上露出毫不遮掩的担忧,他问她可有瞧见一个小姑娘,她的回答是......没有瞧见。

可她听清了江吟月在离开前哽咽的话。

“太子哥哥,我去引开刺客,不是丢下你。你快醒醒,不要有事。”

严竹旖宁愿自己没有听到江吟月的话,那样她就可以问心无愧取代江吟月留在太子身边,可她听到了,却也身不由己,十六岁的年纪初长成,便被父亲派人送往京城一户权贵人家做填房。

她才十六岁,要为年过七旬的老头子填房,她不甘心,不愿做被梨花压倒的海棠。

就在即将入城时,一场刺杀陡然发生,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混乱中,她与家中扈从走散,躲进远处的灌木丛,无意中遇到昏迷不醒的蟒袍男子和焦头烂额的丽服少女。

她不识太子身份,但知身着蟒袍者,天潢贵胄。

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滋长,在男子初醒的一刻、在被男子询问少女踪迹的一刻,她目光空洞,歪头轻摇,“没有瞧见,是我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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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饧眼欲睡,江吟月在暗澹小院中喂完黄狗,又在狗毛上擦了擦粘黏燕窝汤汁的手指。

饱餐一顿的黄狗撅腚摇尾,屁颠屁颠跟在江吟月身后。

江吟月闲着无聊,将黄狗拎上石桌,拍拍自己的肩,“上来。”

黄狗在石桌上踟躇着,前爪异常忙碌,旋即起跳,扑向江吟月的肩头。

一人一狗向后退去,江吟月抱住黄狗站定,又将它拎回桌上。

几个来回,黄狗再没犹豫,一次次扑向女子肩头。

“这么信任我啊?”

一饭之恩而已,抵得过人与人的信任!当年的她百口莫辩,没有几人相信是她引开的刺客,一个被宠坏的娇气包,哪有胆子设身险境?

额头溢出薄汗,驱使了雪后的寒冷,江吟月隔着斗篷坐在石墩上,允许黄狗舒服地趴在她的腿上。

“我看不得人间疾苦,却又不喜与人接触,你说,是不是很矛盾?”

黄狗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她,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不矛盾,孤希望国泰民安,但也喜欢清净。”

一道清润嗓音传来,伴着细碎脚步声,随即,那些脚步声散去,一人独自站到偏院中。

江吟月没有回头,忽然觉得很冷,她抱住黄狗汲取温暖,没了适才的鲜活。

天未胧明,沉云风萧,女子眉间笼上一层阴暗,片晌,她放下黄狗,缓缓起身,转身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

一瞬明媚,一瞬漠然,落在卫溪宸眨动的眸间。

“吟月,不必与孤客套。”

“殿下说笑了,储君与官眷有别。”

故人容貌未变,音色未改,连倔强都一如既往,可她再不是那个温声哄一哄就能眉开眼笑的少女,她的神情很淡,拒人千里。

这是卫溪宸不曾遇到过的,哪怕是将朝臣抄家流放,那些人也会跪谢他的不杀之恩。

他在皇室行二,自打出生,顺仁皇帝赐他“宸”字,越过大皇子,册立为储君,打破立长不立贤的规矩,可以说,他自出生顺风顺水,众星拱月,没有被人冷遇过。

可他清楚江吟月冷漠的缘由,她的怨犹在。

“坐下来谈谈吧。”

没有挑破女子淡漠的源头,卫溪宸走到石桌前落座,端正的仪态霞姿月韵,刻进骨子里。他叩叩桌面,轻声道:“坐。”

语气明明温和,却有着上位者的不容置喙。

尚书江嵩一直是支持东宫的,与太子的利益密切捆绑,江吟月作为江府嫡女,三年来被父亲告诫过多次,姻缘不成利益在,不可做出忤逆或非议太子的举动。

江吟月坐到太子对面,隔着整张石桌,低眸看着趴在她脚边的黄狗,安静等待下文。

卫溪宸不禁想起多年前,少女在东宫等他忙完手边要务的模样,虽百无聊赖,闲得发慌,却不肯离开,还会在他偶然抬眸间,笑嘻嘻扬起娇靥,因他的一点点回应,就能开心一整日。

她生来骄阳似火,不该是沉闷的。

“这三年过得可好?”

江吟月从黄狗身上收回视线,淡淡回道:“挺好的,深居简出,莳花弄草,日子过得倒也飞快。”

“和魏钦......”

“兴趣相投,琴瑟和鸣。”

江吟月下意识抢答,声音都比上一句回答拔高了些。

至于三年没有圆房的事,是关起门来的私事,不可道与外人听。

三年前还未金榜及第的魏钦,在京城无家宅,无俸禄,但不妨碍他成为京城权贵竞相争抢的佳婿,而他也不负众望,成为三鼎甲榜眼,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魏钦被榜下捉婿入赘江府一事,当年传遍街巷,大多数人都在同情这位寒门出身的新科榜眼,被臭名昭著的高门小姐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卫溪宸知晓江吟月为母守孝三年,算算日子,孝期刚满不久,按理儿,守孝期间夫妻是不会行房的,但这些与他无关,今日恰逢机会偶遇江吟月,他只是想要心平气和地促膝长谈,以弥补过往亏欠。

刺杀那场事,她弃他逃命,不讲道义,但涉世未深的少女惧怕血腥,慌乱逃跑,也是人之常情。

人性向己,不可深究,他释怀了,也常常因少年冲动利用她为严竹旖铺路感到内疚。

她遭受的责骂和讥嘲,因他所致,该由他弥补。

“从六品盐运司运判虽官衔不高,但在很多人眼里是肥缺。户部尚书陶谦看重魏钦是扬州人氏,又在翰林院的表现可圈可点,故主动向吏部举荐,而吏部尚书询问过孤的意见......”

卫溪宸定定看向对面的女子,“孤与魏钦鲜少接触,不了解他的为人。”

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准允了陶谦的举荐,是看在某份人情吧。

江吟月领会了太子的言外之意,板着脸一动不动,她做不到在受尽委屈后还要表现得感激涕零。

不愿承情的模样与倔强的小猫无异,惹笑了卫溪宸。

候在偏院月亮门前的老官宦富忠才叹息摇头,已许久不见太子殿下笑得开怀。扬州的盐务账目在户部出现很大的纰漏,太子殿下此番巡视江宁卫所,还携了一道密旨,将会以巡盐都御史的身份监察扬州盐务,说不定会引发扬州当地的一场躁动,但此事除了他这个心腹老奴,连良娣娘娘都不知晓。

毕竟娘娘的父亲现任扬州盐运使。

储君的压力岂是寻常人能想象的。

富忠才是看着太子和江吟月长大的,这么多年,发觉太子只有在江吟月身边才会放松下来。

老宦官默叹了声,才一转身,被突然而至的驿工吓了一跳。

“有事?”

“回管事老爷,魏编修到了。”

富忠才一怔,回头看向偏院中的一对男女。月波像在他们之间投下一束皎光,又在冰天雪地中冻裂开一条缝隙。

而披星戴月赶来的翰林院编修魏钦,已出现在驿工身后,一身苎麻长衫随风飘曳,人昳丽,又不乏秀逸清冽。

都说顺仁二十三年的榜眼郎最具风采,阅人无数的富忠才颔首笑道:“魏编修是来与娘子团聚的,好在有惊无险,好事多磨。”

“多谢。”

魏钦一揖,在富忠才识趣地挪开身子后,径自走到月亮门前,躬身再揖,“微臣魏钦,见过太子殿下。”

他赛雪欺霜的神情有些冷,眸锋如刀,眉眼姚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