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资讯网

思无邪:《论语》里的休闲意境

转自:团结报

□杨荣发

两千余年来,研究者普遍地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视域下探讨《论语》里面的“内圣外王”。值得关注的是,现代学者阐释休闲内蕴,越来越契合于历久弥新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当下的休闲语境视域,在灯火阑珊处寻得夫子之乐。

《论语》中处处可寻真休闲

《论语》开篇即讲:“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述而》篇)

钱穆解题此章,谓弟子记孔子闲居时气象,申申,夭夭,似以树木生意作譬,此乃整个神态,不专指颜色言。大树干条直上,申申也。嫩枝轻盈妙婉,夭夭也。钱穆解“燕居”为“闲居义”,“申申如”为“伸舒貌”。老百姓忙完活计回到家叫闲居,身居朝堂之人退离朝堂回到宅邸叫燕居,如《礼记》记载孔子“退朝而处曰燕居”的典故。孔子之“燕居”,是在家中的一种闲暇状态。钱穆解题此章,寥寥数言,即刻绘出孔子居家闲暇时的舒缓怡然。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宪问》篇)

在《论语》里,这是独特的一章。原壤,可能是孔子的老朋友,也可能是和孔子一起长大的伙伴。伸开两腿慵懒无比地等待孔子到来,“夷俟”二字,道尽原壤的“自在状态”。孔子到了后,或是笑着,或是佯嗔等神态拿原壤开玩笑,留下“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谑语。原壤静,而孔子动,动嘴还动了手,“以杖叩其胫”,遥想老朋友见面时节,没有圣人的威严,只有朋友间的自在“戏谑”。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党》篇)

“乡人饮酒”的释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从饮酒礼角度释之,亦有直接释为乡邻邀聚饮酒。于此章节数语,可想见宴会的畅快欢乐,年龄大小不等的众人相聚,或有敬酒、饮酒、劝酒诸多欢快场面,宴会结束,酒虽酣而不至醉,有序告别。

《论语》休闲意境的表现

《论语》里休闲的“真”,体现在孔子与弟子教学日常的“无隐”之处。“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这里至少写出孔子生活的两个方面,一是日常与弟子在一起,二是弟子中像颜回这样丝毫不怀疑夫子的弟子很少。弟子中,对夫子耍脸色、劝阻夫子的例子,在《论语》里有很多,这种孔子与弟子的日常生活,看到的不是孔子“威权”的沦陷,在这些戏谑感叹中,能因其如矢之直,而可窥见孔子与弟子之间源于人性最真实美好的一面。同样,对孔子和弟子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半嘲半讽,鲜活地保留了一个真实的夫子和一群矢志不渝跟着夫子“仓皇流浪”的群像,在“礼崩乐坏”的时代背景下,孔子与弟子或王公众庶的日常便落到了平实处的“真”。

《论语》里休闲的“善”,体现在孔子与弟子造次颠沛的“无我”之乐。面对桓魋谋害仍然带领弟子“习礼大树下”,遭遇陈蔡之厄而“弦歌不辍”,皆是“君子自强不息”的真实写意。就“孔颜乐处”这个千年话题,孔子吃着粗米饭喝着清水曲肱而枕也乐在其中,颜回箪瓢陋巷不改其乐,都有安贫乐道的泰然自得,但若仅将“孔颜乐处”囿于精神境界或修养功夫,则孔子与弟子入世志向的大气象就很难打开。“贫”与“富”,孔子与弟子或王公众庶多有论及,富与贵,皆是人之所欲,夫子亦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感叹颜回“屡空”,“足食”“庶之”“富之”都是孔子充分肯定和鼓励弟子追求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孔颜乐处在天下,这是一种“无我”的至善之乐。

《论语》里休闲的“美”,体现在孔子与弟子积极生活的“无忧”之处。孔子与弟子沂水舞雩的休闲,可以让人走进人生豁达处。“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或是彩霞满天,或是落日余晖,或是小桥流水,或是绿茵葱葱,色彩斑斓的野鸡,起飞、盘旋、降落,老叟畅言、壮汉作揖,闲暇处是一种“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生恬然。

《论语》的休闲真意境落在“思无邪”的平常处

“思无邪”出自《诗经·鲁颂·駉》,“思”有解为语辞,也有解为祝辞,旨归于歌者期待骏马能够繁殖多多的美好愿望。孔子重诗教,《经学通论》言:“《论语》言六经,惟《诗》最详。”孔子概括《诗》的旨归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思无邪”,钱穆《论语新解》言“孔子举此一言以包盖其大义”,杨伯峻《论语译注》言“孔子借它来评论所有诗篇”。孔子言《诗》“思无邪”,自包咸、郑玄以降,古今诸多博学鸿儒多有阐释。何谓“无邪”?包咸注“归于正”。何谓“正”?皇侃《论语义疏》“言为政之道,唯思于无邪,无邪则归于正也”,邢昺《论语注疏》“此章言为政之道在于去邪归正”。程颐云:“思无邪者,诚也。”何又谓“诚”?《说文解字》把“诚”解为“信”,《洪武正韵》则释“诚”为“无伪也,真也,实也,纯也,信也”。程树德释“思无邪”为“不虚伪”之意,杨伯峻以“思想纯正”释“思无邪”。吴从祥在《孔子“思无邪”考释》一文中得出结论:“孔子‘思无邪’中的‘思’并非语气词,而是实词,意为‘思想’”,他认为“思”为使动用法,“思无邪”意谓:“学《诗》可以使人思想纯正无邪。”

诚然,古今硕学对“思无邪”的探寻释意,由选择语境和路径各异而存在异同,但对孔子言《诗》“思无邪”的核心意蕴,“思”不管是语辞或祝辞抑或实词,“无邪”是“正”或是“诚”抑或“无伪”,都是在“心”的“纯正”视阈中探寻。扬雄《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言为心声,行为心使,身为心役,思想由心发,思想纯正,则言正、行正、身正。言正则无巧言,无谄谀,而达到真境。行正则无媚态,无匿怨,而臻于善境。身正则无令色,无足恭,亦无骄吝,而合乎美境。此真境、此善境、此美境,皆源于内心纯正,旨归“思无邪”。

《论语》里面的休闲,夫子和弟子“无隐”之真的成己成人,“无我”之乐的行健不息,“无忧”之美的恶紫夺朱,皆是源于内心的纯正而开出“大同”气象,焕发出磅礴生命力量,自觉躬行于脩德束躬。简言之,《论语》里面的休闲,“不尽言”与“不尽意”的“灯火阑珊处”,正落在那孔子与弟子“思无邪”的平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