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重拾胡适》出版后，著名青年学者林建刚教授撰文给予好评，但也提出了质疑，即否定了我根据叶翔之等人的回忆所作的胡适先生1948年底怎么离开北平的分析。林建刚认为“国民党特务叶翔之有没有去北平护送胡适南来，还是一个尚待进一步深究的问题，说他当时就对胡适有所监控，未免言过其实”，“胡适1948年年底的离开北平，完全是他自己自愿的人生抉择”。到底是不是叶翔之来把胡适接走的，胡适此“走”是不是完全自由，由此我想再作探讨。

一

林建刚产生的第一个疑问，也是根据叶的回忆，《叶翔之先生百龄冥诞纪念集》第181页，原文为“三十八年一月间曾奉命于北平被围中飞平执行某项特殊工作，安然返京”。如叶翔之自述的时间无误，“某项特殊工作”更可能指的是叶翔之、谷正文等人在1949年1月18日凌晨所制造的针对何思源的事件。他并没有说自己接走胡适等人，由此本着“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的原则，叶翔之到底有没有去北平“保护”胡适尚有疑问。

叶翔之自己没有明说接走胡适。此书的最前面，叶翔之的心腹大将、一直跟随他的唐柱国写了篇全面回忆叶的文章。文中说叶翔之在“大陆撤退前夕，经办过好几件大案”，包括抓捕“一对很不简单的共产党员夫妇”，即陈布雷的女儿女婿陈琏、袁永熙；侦破中共华北城工部渗透孙连仲部案，抓捕余心清（注：合肥人）等人，等等。最详细的当是督运胡适一节：“在北平被中共围城之后，冒险深入城内，接出胡适、梅贻琦等一批国宝级学者”，胡适“旅居美国期间，每到台湾，叶都是胡极少数电话致候者之一。叶在被毛人凤、潘其武等排挤得有些灰心，无意再任公职时，一生很少过问人事的胡适”，“竟鼓励叶不要担心”，“胡适很念叶当日冒死相救于危城的情谊”。

在所谓纪念文集里，唐柱国公开这么写，应该有所根据。由此也可以说，叶翔之接胡适离开北平应该不会有错。

二

1948年11月底，平津战役拉开大幕，随着国民党军败势日显，蒋介石首先想到要把胡适、梅贻琦等人“抢救”出来，一是考虑利用他们改善与美国的关系，争取获得更多援助；二是他们代表着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胡适到达南京后，又建议蒋介石制定了“平津学人抢救计划”，拟抢运四类人：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因政治关系必离者；中央研究院院士；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

到12月中旬，虽然北平被围，但城里毕竟还掌握在国民党军手中，叶翔之来督运这些专家学者，何以要说冒险呢？应该有机场因素在内。据《马衡日记》记载，12月14日，“过东长安街，见东单广场有小型飞机低飞欲试行降落，盖昨夜西郊机场已被破坏矣”；16日，“是日起辟东单广场为机场，限三日竣工”。东单广场机场草草建成后，每次起飞时由于与城墙太近都显得十分危险。梅贻琦21日离开时就很担心，因郊外机场已失，第一架专机暂由东长安街越崇文门起飞，飞机越过城墙时，只见机身仅高过五六尺许，大家都惊叹不已。事后梅贻琦告诉夫人：“起飞空场不大，跑道不长，吾们的飞机是第一次载重起飞，C47只载十四人，连行李不过半量，起飞的几秒钟实在担心。”（《梅贻琦画传》，黄延复钟秀斌著，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5月第1版第123页）

对“抢救计划”，北平大部分专家学者不为所动，甚至十分反感。朱光潜先生说：“跟国民党走没有出路，只会一起灭亡的。”马衡不仅回绝了南下的要求，而且认为这是傅斯年为台湾大学网罗专家的诡计。12月17日，他记道：“毅生（注：郑天挺，北大秘书长）示余立武（注：杭立武）电报，促余等南行”，“已托月涵（注：指梅贻琦）代达不能南飞之意”。“盖中央派机来接，实发动于傅孟真。孟真荣膺台大校长（注：15日被任命），意欲将北大、清华名教授罗致于台大，名为抢救，实别有企图。实际上清华南去者仅月涵、寅恪；北大则真如、子水等数人，且未必皆受其罗致。心劳日拙，何苦何苦。”（1月11日日记——《马衡日记》第26页）

但他们对胡适离开却十分理解认同。再看马衡日记，当得知西郊机场已遭破坏，他就想到胡适到底怎么办，“因思适之不能不走，拟通电话，又恐不便，乃往访之”，到胡适家，看门人说胡适不在家，他又跑到北大去找郑天挺，当郑告诉他“胡先生已走矣”，“乃稍慰”（上书第5页）。胡适走时那天，他日记中说：“毅生和枚荪（注：周枚荪）均劝我走。”

抗战胜利后，胡适回到北大，与傅斯年合影。

三

1948年12月5日，蒋介石致函胡适，劝其南下。并由陈雪屏7日带到北平，面交胡适。10日胡适复函，表示自己早有南下之意。12月4日，他就曾对北大9位同事表示，等北大五十周年校庆结束，自己就将离开北大。话虽这么说，但胡适并没有就此做准备。相反，针对当时北平出现的一股北大将要南迁的传言，身为北大校长的胡适为稳住师生情绪，在积极筹备校庆活动的同时再三辟谣：“北京大学如果离开北平就不能称为北京大学了，所以决无搬迁之理。”

虽然有10日回信，但看胡适迟迟没有动身，而且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又害怕夜长梦多发生变故，14日，蒋介石也包括蒋经国派出了专机。为了加大力度，又动用了军统顶级“杀手”。

看胡适那天日记，似乎走得很匆匆，并没有思想准备，也显示出有人来带他们走。“早晨还没有出门，得陈雪屏忽从南京来电话，力劝我南行，即有飞机来接我南去，我说，并没有机来。十点到校，见雪屏电：‘顷经（蒋经国）兄又转达，务请师与师母即日登程，万勿迟疑，当有人来洽机，宜充分利用。’”（《胡适日记全编》第7卷，2001年9月第1版第726页）正是由于走得急，所以只带了父亲胡传遗稿的清钞本和甲戌本《红楼梦》，其他什么东西都没带。1957年6月4日，他在纽约立下遗嘱，将“一百零二箱内全部我的书籍和文件”赠给北大。

至于叶翔之来带他们走，有没有威胁之意，我只想根据这样的事例来推定。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宣布引退，“由李宗仁依法执行总统职权，与中共进行和谈，以挽救党国危机”。前一日，因即将推李宗仁到前台支撑危局，蒋介石命令毛人凤撤销专事刺杀李宗仁的“特别行动组”。（《中国二十世纪通鉴》第三册，龚育之等编著，线装书局2002年9月第1版第3155页）再看一条，1949年5月初，在上海的张澜、罗隆基突然被国民党特务拘禁起来，准备逃往台湾的蒋介石给毛人凤下了一道密令：像张澜这样的民主人士，要随国民党一同前往台湾，凡是拒绝去台湾的，一律就地处决。（《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中央统战部著，华文出版社2022年2月第1版第15页）

对待这些政治人物尚且如此，对待一个知识人，蒋又有什么不敢做呢？看他的日记，他不是表面上恭敬，常常在日记里咬牙切齿地痛骂胡适么，否则，加大力度与保护，何至于动用军统？（李传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