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是我拆散了世子夫君和他心爱的表妹,是我用娘家权势逼婚,才得了这世子妃的尊位。
所以当夫君为保护白月光而死时,所有人的眼里都写着“报应”二字。
我默默收起经卷,脱下素服,做了一件比“克夫”更让他们震惊的事。
我亲手写下一道奏疏,将永昌侯府“绝嗣”的危机,明明白白摊在了皇帝面前。
当钦差宣读圣旨,将那个江南来的孩子定为新任世子时,婆母晕了过去,公公面如死灰。
而我,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缓缓展开了3年来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属于我的东西,我终于,亲手拿回来了。
01
收到夫君林远舟死讯的那个午后,江南的梅雨正渐渐沥沥地下着,将整个永昌侯府笼罩在一片黏腻的灰蒙之中。
我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刚抄完一卷《心经》的最后一个字,笔尖悬停着,还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在宣纸上映出一点沉沉的光。
管家林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颤抖,他说,世子的车驾在从城外云台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崩,乱石滚落,为护住车中的苏姑娘,世子被……被压在了一块巨石之下,没能救回来。
我手中的紫毫笔轻轻搁在了青玉笔山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笔尖那一点残墨,却终究没能留住,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刚刚抄好的经文上,洇开一团浓黑,像一只骤然睁开的、沉默的眼睛。
堂外的雨声似乎变大了些,敲打着屋檐下的芭蕉叶,噼啪作响。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
潮湿的水汽裹着初夏微凉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佛堂内缭绕的檀香被冲散了些许。
林福垂着头站在廊下,肩膀微微佝偻着,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苏芷宁姑娘呢?”我看着檐下串成线的雨帘,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问今日的晚膳准备用什么。
林福似乎愣了一下,才连忙答道:“苏姑娘……苏姑娘受了些惊吓,手腕擦破了点皮,但……但并无大碍,已经被护卫送回来了,此刻……此刻大概在老夫人的松鹤堂里。”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
没过多久,预料之中的哭嚎声便由远及近,穿透了雨幕。
我的婆母,永昌侯夫人周氏,被两个嬷嬷几乎是半搀半架着,踉踉跄跄地闯进了我这僻静的佛堂院子。
她身上华贵的锦缎衣裙被雨水和泪水浸得凌乱不堪,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散开了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边。
一见到我,她的眼睛立刻变得赤红,那里面燃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喷薄出来。
“叶蓁!是你!是你这个妒妇害死了我的舟儿!”她挣脱开嬷嬷的手,指着我的鼻子,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我就知道!自从你嫁进来,舟儿就没有一天顺心过!是你克死了他!你这个丧门星!”
她哭喊着,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潮湿的空气,若不是那两个嬷嬷死死拦着,她恐怕真的会扑上来。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饱含怨毒的咒骂像雨水一样泼洒过来,沾湿我的衣角,却落不进我心里分毫。
佛堂里残余的檀香气息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有种说不清的古怪。
窗外天色晦暗,一切都像褪了色的旧画,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模糊感。
等她哭喊得有些脱力,喘息声盖过了咒骂时,我才缓缓开口。
“母亲,您先缓缓气。”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没有抬高一丝一毫,“远舟是永昌侯府的世子,他的身后事,桩桩件件都关乎侯府体面,马虎不得。您若是悲伤过度,哭坏了身子,这府里上下,还有谁能主持大局呢?”
我的话像一瓢带着冰碴的水,迎头浇在了周氏那烧得正旺的悲愤之火上。
她猛地顿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随即,那火似乎烧得更旺了,却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哀鸣。
“大局?我的舟儿都没了!我还管什么大局!林家的天塌了!彻底塌了!”她瘫软下去,被嬷嬷们紧紧扶住,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她口中的天,自然是林远舟。
永昌侯府三代单传,到了林远舟这一代,更是只有他这一根独苗。
如今这天,确实塌了。
但没有人知道,我那片沉寂了三年、阴云密布的天,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山崩”,撕开了一道微光。
我转身,看向一直垂手侍立在旁、沉默不语的林福。
“福叔,详细情形究竟如何,可打探清楚了?护卫们怎么说?”
林福上前半步,依旧垂着眼,声音清晰地回禀,将护卫统领报上来的情况一五一十道出。
世子林远舟陪着寄居府中的表小姐苏芷宁去云台寺上香祈福,回程时突遇前夜大雨引发的山体松动,碎石滚落。
匪是假的,危险却是真的。
一块桌面大小的山石砸向马车,千钧一发之际,林远舟将吓呆了的苏芷宁猛地推开,自己却被滚落的石头带倒,重重压在下面。
苏芷宁只是摔了一跤,擦伤了手,而林远舟,当场便没了气息。
随行的护卫拼死将世子的遗体和苏芷宁护送了回来。
真是感人至深的英雄救美,足以写进话本子里,让说书人讲上三天三夜。
周氏听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一边咒骂着老天无眼,山石无情,一边又死死搂着随后被丫鬟扶进来的、一身素白衣裙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芷宁,心肝肉儿地叫着。
“我苦命的孩子,让你受这般惊吓……远舟若是泉下有知,见你平安,想必……想必也能稍稍安心了……”周氏抚摸着苏芷宁的头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苏芷宁伏在周氏怀里,肩膀耸动,抽噎得几乎喘不上气。
“姨母……都是芷宁的错……若不是为了陪我,表哥他……表哥他不会……您打我骂我吧,是我害了表哥……”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伤,任谁听了都要心碎。
好一副感人肺腑的“母女”情深场景。
若不是我叶蓁才是这永昌侯府三媒六聘、圣旨赐婚娶进来的世子妃,我几乎都要为这情深义重落下泪来。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那片荒芜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走进灵堂,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缭绕的香烟有些呛人,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堂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苏芷宁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
我将汤碗递给旁边侍立的丫鬟,目光平静地落在苏芷宁那张哭得通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的脸上。
“苏姑娘,”我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在这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人死不能复生,你如此悲恸,伤了身子,远舟在天之灵,恐怕也难以安心。”
苏芷宁抬起泪眼,朦朦胧胧地望向我,嘴唇翕动,还未说话,眼泪又成串滚落。
“表嫂……我……”
“我并非你的表嫂。”我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是侯府的表小姐,按规矩,该称我一声世子妃。这灵堂重地,是未亡人与至亲守灵尽哀之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此长跪痛哭,于礼不合。传扬出去,对你的闺誉清名,怕是有损无益。”
这番话,我说得不疾不徐,甚至没有加重任何语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开了那层包裹着“情深义重”的柔软外衣,露出了内里不合时宜的尴尬与僭越。
苏芷宁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那双含泪的眼睛里,除了悲伤,更添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周氏立刻将苏芷宁护得更紧了些,转头对我怒目而视,方才那点虚弱病气被怒火冲得一干二净。
“叶蓁!你还有没有心肝!芷宁她是在为远舟伤心!你不劝慰也就罢了,还说这些戳人心窝子的混账话!你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念着远舟的好?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冷血凉薄!”
“母亲,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提醒众人注意礼法规矩。”我迎着她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脊背挺直,不曾退让半分,“远舟生前,最重侯府体面,讲究规矩礼法。如今他不在了,我们活着的人,更应该替他守好这份体面,而不是凭着一时悲痛,做出授人以柄、惹人非议之事。让一位未嫁的表小姐在灵前如此守孝,外间会如何议论永昌侯府?又将我这个御旨亲封的世子妃,置于何地?”
我的话说得周全,将“规矩”“体面”“侯府声誉”抬了出来,字字句句都占着理。
周氏可以偏心,可以护短,可以把我恨到骨子里,但她不能,也不敢公然不顾永昌侯府的百年清誉。
她被我堵得胸口起伏,手指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最终没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凝成了实质。
“好……好!好一个伶牙俐齿、步步为营的叶蓁!”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猛地一拽苏芷宁的胳膊,咬牙切齿道,“我们走!不在这里碍着世子妃的眼!省得坏了侯府的‘规矩’和‘体面’!”
看着她们相互搀扶、踉跄离去的背影,我缓缓转过身,走到那漆黑的棺椁前,从案上取过三炷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
我持香,对着林远舟的灵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心中默念:林远舟,你看,这就是你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和我这个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妻子。
你放心,你的死,不会毫无价值。
我会让这偌大的永昌侯府,上下下都清清楚楚地记住,记住你这份感天动地的“深情”,记住它带来的后果。
将香稳稳插入香炉,我转身,步出这被悲伤和香烟填满的灵堂。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如洗,露出一弯清冷冷的残月。
夜风拂过庭院,带着雨后的湿润和凉意,卷起我素白衣裙的裙角。
我抬头望着那弯月亮,嘴角极轻、极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笼罩在我头顶三年之久的阴霾,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撕裂。
而我等待已久、筹谋已久的风,终于要吹进来了。
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02
林远舟的头七法事做完,周氏的病似乎终于好转了些,勉强能起身处理一些事情了。
而她病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我唤到了她所居的松鹤堂正厅。
厅内燃着浓重的安息香,试图掩盖那股久病之人特有的气息。
周氏靠坐在铺着软垫的酸枝木榻上,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直直射向我。
“叶蓁,我叫你来,是有件要紧事同你商议。”她省略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芷宁那孩子,对远舟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如今远舟为她……去了,她伤心欲绝,几次想寻短见,都被我的人拦下了。我思来想去,不能看着她这样毁了自己。”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依旧垂眸静立,毫无波澜,才继续道:“我打算,正式收芷宁为义女,让她名正言顺地留在侯府,以女儿的身份为远舟守孝三年。也算全了她对远舟的情义,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你觉得如何?”
我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旁边的椅子前,姿态端正地坐了下来。
旁边机灵的小丫鬟立刻奉上一盏温热的茶。
我接过茶盏,揭开盖子,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眉眼。
“母亲,”片刻后,我才开口,声音如同杯中茶水一样温淡,“此事,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周氏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些,“芷宁父母早逝,孤苦无依,我收她做女儿,给她一个依靠,有何不可?她能为远舟守孝,正是情深义重的表现!”
“其一,”我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苏姑娘并非全无亲族,她老家尚有叔伯在。您越过她的亲族,直接收为义女,于理不合,也难免落人口实,说她亲族凉薄,或说侯府强势。”
我稍作停顿,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周氏,继续道:“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远舟新丧,尸骨未寒,您便急急地要给苏姑娘一个‘名分’,哪怕只是义女的名分。母亲,您想过没有,外人会如何看待此事?那些本就喜欢捕风捉影、议论侯府是非的人,会如何编排?他们会不会说,您早就属意苏姑娘,甚至原本就有意让她进门,如今不过是借着远舟的死,来成全自己的一桩心事,顺便……打压我这个不讨喜的儿媳?”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周氏被我这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我,保养得宜的指甲微微颤抖,“我一心只为远舟,为芷宁打算,何曾有过那些龌龊心思!叶蓁,你竟敢如此揣度长辈!”
“母亲有没有这样的心思,并不重要。”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重要的是,外人会怎么想,御史台的笔又会怎么记。永昌侯府是开国勋贵,树大招风,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眼里看着。您疼惜苏姑娘,我明白。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谨言慎行,一切依礼法规矩而行,顾全大局,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否则,损害的不仅是苏姑娘的清誉,更是整个永昌侯府百年的声誉。”
我将“大局”和“侯府声誉”再次重重地压了下来。
周氏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怒到了极点,却也明白我这些话虽然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甚至直接戳中了她最不敢轻忽的软肋——侯府的体面和潜在的政治风险。
她可以凭着一时意气宠爱苏芷宁,但她不能拿整个侯府的前程去赌。
正堂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
只有安息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周氏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周氏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向后靠倒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怨愤。
“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走吧,我累了。”
我起身,对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离开了松鹤堂。
刚走到院门处,还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苏芷宁低低的、委屈至极的啜泣声,和周氏有气无力却又充满心疼的安慰。
“好孩子,别哭了……是姨母没用,护不住你……”
“姨母,您千万别这么说……是芷宁命苦,芷宁谁也不怨……芷宁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您身边,日日为表哥诵经祈福,求他来世平安顺遂……”
我脚步未曾有丝毫停留,径直沿着回廊,向着我自己的院子“静澜苑”走去。
贴身丫鬟拂柳跟在我身侧,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夫人,老夫人和苏姑娘那边……您这次,怕是彻底将她们得罪狠了。往后在这府里,她们只怕会更加针对于您。”
“我何曾在意过她们的针对?”我脚步未停,语气淡漠。
回到静澜苑,我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打磨得十分光滑,清晰地映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柳叶眉,凤目,鼻梁挺直,唇色偏淡。
这张脸,生得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清丽端雅,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
可林远舟不喜欢。
他曾说过,我太过端正,像一尊精心烧制、毫无瑕疵却又冰冷无比的瓷器,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远不如苏芷宁,鲜活灵动,一颦一笑都带着能灼伤人的热度。
成婚之初,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
我学着放下诗书,试着对他展露温婉的笑容,甚至笨手笨脚地钻进小厨房,想为他做一碗他家乡的点心。
得到的,却是他更深的厌恶和毫不留情的斥责。
“叶蓁,你何必做出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只觉得可笑。你永远也学不像她。做好你本分的世子妃,不要来烦我。”
那是我们成婚半年后,他对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字字如刀,将我那点微末的、试图靠近的期望,切割得粉碎。
从那天起,我便彻底死了心。
我不再奢望他的垂怜,不再试图去捂热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将所有的时间和心力,都悄然转向了另一件事。
一件足以让我在这看似华美、实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挣脱出去,甚至反客为主的、至关重要的事。
林远舟的死,是个意外。
但对我而言,这个意外,却像一把突然递到我手中的钥匙,让我得以提前开启那扇谋划已久的门。
“拂柳,”我拿起一支青黛,对着镜子,细细描画着本就形状姣好的眉,“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要递牌子进宫,求见贵妃娘娘。”
拂柳微微一愣:“夫人,您要进宫?这个时候……”
“嗯。”我放下青黛,语气不容置疑,“夫君骤然离世,永昌侯府嫡脉断绝,这爵位传承、家业承继,是眼下最紧要的事。不能再拖了。”
拂柳虽不完全明白我的全部打算,但她是我从叶家带出来的心腹,最是忠心可靠,从不多问,只坚决执行我的命令。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准备。”
次日,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起身梳洗。
选了一身颜色最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头上未戴任何珠翠,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簪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
马车早早候在侯府侧门,载着我,碾过清晨湿润安静的青石街道,向着皇城方向驶去。
宫门深重,递了牌子,验明身份,由一位面白无须、神情谨慎的内侍引着,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和高耸的宫墙,走向后宫深处。
我要见的并非皇后,而是执掌凤印、代管六宫的徐贵妃。
她是我母亲未出阁时的手帕交,虽非血亲,但情谊颇深,自我嫁入侯府后,对我也多有照拂。
在贵妃所居的“景宸宫”偏殿,徐贵妃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大宫女。
她拉着我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圈便微微有些泛红。
“蓁儿,这才几日,怎地清减了这许多?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真是……苦了你了。”她的声音温柔,带着真切的怜惜。
我在她面前端正跪下,行了大礼:“臣妇叶蓁,叩见贵妃娘娘。劳娘娘挂心,是蓁儿的不是。”
“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徐贵妃亲手将我扶起,引我到榻边坐下,叹道,“远舟那孩子……实在可惜。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可有何打算?”
“回娘娘的话,”我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备好、封皮雅致的奏疏,双手恭敬地呈上,“蓁儿今日冒昧求见,正是为了此事。永昌侯府三代单传,如今夫君不幸罹难,膝下空虚,嫡脉已断。臣妇深知,宗祧继承乃国之家法,亦是侯府存续之根本。故不揣冒昧,恳请娘娘代为转奏陛下,恩准从林氏宗族旁支之中,择选一贤良敦厚、品行端正之幼子,过继到夫君名下,承袭世子之位,延续永昌侯一脉香火,以安祖宗之灵,亦定侯府上下之心。”
徐贵妃接过奏疏,却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用那双洞察世情的凤目,深深地注视着我。
“过继嗣子?”她缓缓道,语气里带着探究,“蓁儿,这当真是你自己的想法?永昌侯和林老夫人,也是此意吗?”
“是蓁儿一人的想法。”我垂下眼帘,声音清晰而坚定,“侯爷与老夫人骤失爱子,悲痛逾恒,至今未能理事。蓁儿身为林家长媳,夫君既去,理应为侯府分忧,为长远计。此乃蓁儿分内之责。”
徐贵妃沉默了片刻,方才翻开奏疏,细细阅览。
她的目光在纸页上移动,眉心渐渐聚起,又缓缓松开。
殿内一时安静,只有更漏滴水,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
良久,她合上奏疏,再次看向我时,目光变得复杂了许多,有赞赏,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蓁儿,你可知,过继之事非同小可。一旦圣旨下达,那孩子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儿子,你要担起教养之责,视如己出,直至他成年承爵。你……年纪尚轻,难道就不曾为自己今后数十年的光阴,做些别的打算?”
“娘娘,”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眼中是一片澄澈的坦然,与不容动摇的决心,“自蓁儿嫁入永昌侯府那日起,蓁儿的命运便与侯府紧紧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侯府遭此劫难,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蓁儿岂能只顾自身?能为夫君守住这份家业,尽心竭力抚养嗣子成人成才,使之光大门楣,便是蓁儿此生最大的心愿与职责了。”
这番话,我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站在了“大义”与“责任”的至高点上,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徐贵妃凝望着我,仿佛要透过我平静的面容,看进我内心深处。
最终,她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将那本奏疏郑重地握在手中。
“好孩子,难得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气度和担当。这份心,我明白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承诺的分量,“这份奏疏,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亲自呈给陛下。你且宽心,陛下仁厚,念及永昌侯府历代功勋,定会妥善处置,给你,也给侯府一个交代。”
我再次离座,深深拜伏下去:“蓁儿叩谢娘娘隆恩!娘娘恩德,蓁儿没齿难忘!”
从景宸宫出来,殿外的阳光已有些刺目。
我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心中那片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安然落地。
我知道,我要的东西,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因为我递上去的,不仅仅是一本请求过继的奏疏。
在那看似恳切的字句背后,在我与徐贵妃心照不宣的交谈之中,我已为某些高高在上的人,送上了一份他们无法拒绝、也乐于见到的“礼物”。
而永昌侯府这艘已经开始渗水的旧船,从我踏出宫门的这一刻起,便已身不由己地,被锚定在了另一片更加深邃莫测、暗流汹涌的海域之中。
风向,彻底变了。
03
我从宫中回到永昌侯府时,日头已经偏西。
不出所料,公公林承志和婆母周氏,早已端坐在正堂“锦辉堂”的上首位置等着我了。
两人的脸色,一个沉郁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一个则是毫不掩饰的愤恨与冰冷。
堂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伺候的下人们都远远地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喘。
“你进宫了?”我刚迈过门槛,林承志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便沉沉响起,目光如炬,钉在我身上。
“是,父亲。”我停下脚步,对着上首二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无可挑剔。
“你进宫去做什么?”周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尖利得有些刺耳,带着浓浓的质问,“远舟才走了几天?你身为未亡人,不在府里好好守着你夫君的灵位,跑到宫里去抛头露面?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侯府刚死了儿子,急着去宣扬吗?”
我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周氏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最终落在林承志脸上。
“母亲息怒。”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儿媳进宫,是去求见徐贵妃娘娘,呈递奏疏,恳请陛下恩旨,为夫君过继一位嗣子,以承宗祧,袭爵保家。”
“什么?!”
林承志和周氏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林承志更是霍然从座椅上站起,向前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和深深的质疑。
“过继嗣子?如此重大的事,关乎侯府百年基业传承,你为何不事先与我们商议,就敢擅自做主,直接捅到宫里去?叶蓁,你的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公公,还有侯府的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