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汴京的州桥夜市,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穿过熙攘的商贩摊位,一座竹棚内传出醒木击案的清脆声响:“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汴河岸边,崔宁与秀秀如何冲破生死劫……”棚外驻足者愈聚愈多,有摇扇的文士,挎篮的妇人,甚至赤脚的脚夫。这便是宋代“说话人”的日常——在瓦舍勾栏的舞台上,他们用唇舌编织的传奇,成了市井百姓的精神盛宴。

宋代城市的繁荣为“说话”艺术提供了土壤。随着宵禁制度的松弛与坊市界限的打破,汴京、临安等大都市涌现出数十座“瓦舍”,每座瓦舍内又有若干“勾栏”,如同现代剧院般分设杂剧、说书、傀儡戏等表演。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仅临安一处便有勾栏十三座,最大者可容数千人。这种集商业与娱乐于一体的空间,成为市民文化的孵化器。茶坊酒肆亦不甘示弱,常在厅堂设“专席”邀说书人驻场,甚至衍生出“点戏”服务——客人付钱指定书目,说书人即兴开讲。
二、从“善书”到“银字儿”:话本的类型密码在勾栏的喧嚣中,“说话”艺术悄然分化出四大流派:
“小说”(银字儿):以短篇市井传奇为主,题材囊括胭脂情缘(《碾玉观音》)、灵怪奇谈(《西山一窟鬼》)、公案谜团(《错斩崔宁》)。这类故事贴近生活,如《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酒楼邂逅的痴情男女,让市井听众感同身受。
“讲史”:演说历代兴亡,从《五代史平话》到《大宋宣和遗事》,既有正史框架,又杂糅野史轶闻。说书人常以“话说赵宋某年”开篇,虚实相生间暗藏讽喻。
“说经”:演绎佛道经典,《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玄奘取经故事注入神魔色彩,每段结尾必附佛偈诗篇,既教化众生又满足猎奇心理。
“合生”:即兴发挥的滑稽段子,类似现代脱口秀,以双关谐音逗乐观众,虽少文字留存,却在勾栏中收获最热烈的笑声。

这些分类并非泾渭分明。精明的说书人深谙“流量密码”,常在讲史中穿插才子佳人,在灵怪故事里埋藏世情冷暖。如《碾玉观音》表面是璩秀秀与崔宁的人鬼恋,实则揭露王府奴婢的悲惨命运;《错斩崔宁》借冤案讽喻司法腐败,让听众在唏嘘中反思现实。
三、醒木与折扇:说书人的“爆款制造术”优秀“说话人”的养成,堪比现代网红孵化。他们需掌握三大核心技能:
“舌灿莲花”的语言艺术:既要通晓文言典故取悦文人,又能操市井俚语打动贩夫。南宋《醉翁谈录》记载,顶尖说书人须精通“春浓处言情,月黑处讲鬼,刀光处演侠”,声调随情节起伏,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似泣血杜鹃。
“形神兼备”的表演张力:说至《杨令公撞碑殉国》,须怒目圆睁,挥袖如挥刀;讲到《李翠莲快嘴遭休》,则蹙眉撇嘴,活现泼辣新娘。更需借助醒木、折扇、响板等道具,以击案声模拟惊堂鼓,展扇化剑营造打斗场面。
“草蛇灰线”的叙事谋略:每场表演以“入话”(定场诗)预热,用“头回”(小故事)铺垫情绪,关键时刻戛然而止,甩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钩子,吊足听众胃口。南宋笔记记载,临安某说书人讲《三国》至“关羽单刀赴会”时突然收场,次日勾栏外竟排起长队。

这些技艺的习得多靠师徒口传心授。落第书生、退役乐工、寺院俗讲僧构成说书人主要来源,他们游走城乡,将话本改编为方言版本。如陕北艺人韩起祥,擅将佛经故事融入本土传说,在西北乡村收获大批拥趸。
四、墨香与市声:话本的双重生命勾栏中的口头表演催生了文字化的话本。书商雇佣“书会先生”将现场记录整理成册,刊印售卖。这些文本呈现两种形态:
简本:仅列故事梗概,供艺人备忘,如《清平山堂话本》中某些篇目仅千余字。
繁本:详录对白细节,添加诗词评点,成为独立读物。南宋临安“中瓦子张家”书铺刊印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卷末特意标注印刷铺号,可见商业化运作已趋成熟。

话本语言融合文白,既有“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俗谚,也不乏“星斗无光,芙蕖愁露”的雅致描写。这种“雅俗共赏”的特质,使其受众从市井扩展到文人阶层。苏轼、陆游等皆爱收藏话本,后者更在诗中写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五、千年回响:话本的文化遗产宋代话本的基因深深植入后世文学:
体制创新:章回小说“楔子+正文”结构、《水浒传》的“说书人口吻”,皆承袭话本传统。《三国演义》中“桃园结义”“三顾茅庐”等经典场景,早在《全相平话五种》已具雏形。
题材开拓:《碾玉观音》的人鬼恋启发了《牡丹亭》,《错斩崔宁》的冤案模式在《十五贯》中重现。冯梦龙直言“宋元话本,乃小说家之祖”。
文化渗透:话本中“因果报应”“忠义节烈”的观念通过戏曲、评弹扩散,塑造了传统社会的道德认知。直至今日,苏州评弹艺人仍尊柳敬亭为祖师,醒木一响,犹见宋时风韵。

当我们在博物馆凝视《清明上河图》中虹桥畔的说书摊,仿佛能穿越时空,听见那穿越千年的醒木声。宋代说书人或许不曾想到,他们为谋生锤炼的技艺,竟在勾栏瓦舍间凿开了一条通往文学殿堂的秘道。从街头“初代网红”到文学史丰碑,话本的故事印证着一个真理:最鲜活的文化,永远生长在人间烟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