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君眼盲,爱在深夜抚摸我的脸骨,说我的骨相是上上之品。
成婚三载,他对我的宠爱,京中人人都看在眼里。
直到中元节那晚,雷雨大作,惊醒了睡梦中的我。
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平日里连茶杯都拿不稳的夫君,正悄无声息的站在床头。
他双目清明,眼神阴鸷,手中那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刀,正悬在我的心口,一寸寸逼近。
01
那把刀最终没有落下。
窗外炸起一声惊雷,我故意发出一声含混的梦呓,翻了个身,将被子死死的裹住自己。
刀锋划破空气的寒意贴着我的脖颈划过,随即是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他收起了刀。
“阿璃,睡吧。”
顾辞的声音依旧温润,但我分明听见他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枕头底下。
第二天清晨,顾辞像往常一样,端来了一碗红枣汤。
那汤色泽浓稠,暗红的近乎发黑,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腥甜味。成婚三年,他风雨无阻,每日都要亲手喂我喝下,说是顾家祖传的补气血秘方。
“趁热喝。”他那双蒙着白绫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精准的将瓷勺递到了我唇边,“听大夫说,你的气色越发红润了。”
我看着那勺红汤,胃里一阵翻涌。
昨晚那把剔骨刀的寒光还在眼前晃荡。
我接过碗,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强压下颤抖:“夫君,今日这汤太烫了,我凉一凉再喝。”
顾辞微微侧头,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好,听你的。”
他转身去取盲杖。趁着这个间隙,我飞快的将半碗汤倒进了窗边的兰花盆里,又迅速坐回原位,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喝完了?”他恰好转过身。
“嗯。”
顾辞走过来,手指熟练的抚上我的脸颊,指腹粗糙的茧子刮的我生疼。他的手指很仔细,从眉骨到下巴,那力道不像抚摸,倒像是在检查一件东西是否完好无损。
“乖。”他低声说。
等他去了书房,我立刻趴在窗边看那盆兰花。
原本翠绿的叶片,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枯黄,像是被什么剧毒瞬间吸干了生气。
我浑身发冷,牙齿止不住的打战。三年了,我到底喝了多少这种东西?
一定要试探他。
午后烹茶。
我特意选了滚沸的开水,提壶走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顾辞。
“夫君,喝茶。”
走到他身侧时,我脚下一滑,手中滚烫的水壶直直朝他的手背浇去。
若是常人,眼角余光扫到危险,身体本能就会闪避。
可顾辞一动不动。
“哗啦——”
沸水淋在他如玉的手背上,瞬间激起一片红肿燎泡。
“啊!”直到热气腾腾升起,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眉头微蹙,手里的茶盏落地粉碎。
“夫君!对不起,我没拿稳……”我慌乱的拿出帕子去擦,心脏却跳到了嗓子眼。
他不躲。
难道是我多心了?昨晚的雷雨夜,是我做的噩梦?
顾辞反握住我的手,即便手背烫的起泡,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让我听的后背发凉:“无妨,阿璃没烫着就好。我不疼。”
入夜。
我背对着他假寐,呼吸放的极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顾辞躺下了。
片刻后,一只冰凉的手探入我的寝衣,沿着我的脊椎骨一节节往下按。
那动作不像爱抚,更像是在丈量,在寻找下刀的纹理。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后腰处,指甲轻轻掐了一下,那里传来一阵刺痛。
紧接着,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我听见他用一种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喃喃自语:
“还有三天……骨头就酥了。”
02
顾辞想要我的骨头。
我清楚的意识到,这个男人在筹划着什么。
我必须逃,但在那之前,我得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早起梳妆时,我发现贴身婢女小翠不见了。
小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昨日她打碎了顾辞的一块玉佩,吓的哭了一宿。顾辞当时笑着说没事,碎碎平安。
“管家,小翠呢?”我拦住顾辞的心腹。
管家低着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回少夫人,小翠姑娘昨夜思乡心切,大少爷仁慈,连夜派人送她回老家配人了。”
撒谎。
小翠是孤儿,卖身契都在我手里,哪来的老家?
我冲去西院找顾辞。
西院有一座阁楼,平日里那是府里的禁地,顾辞说那是供奉先祖的地方,阴气重,不让我靠近。
刚走到院门口,我就闻到了一股味道。
顾辞正站在阁楼下的花坛边修剪枝叶。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听见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阿璃,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也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小翠那丫头不懂事,走了也没跟我磕个头。夫君,你这身上……”
我凑近他,鼻翼耸动。
顾辞神色未变:“怎么?”
“好浓的檀香味。”我笑着说,背在身后的手却死死的掐进了掌心。
檀香太浓了。
浓到几乎盖不住底下那股腐臭,甚至还混着生石灰遇水的呛人气味。
那是用来处理尸体的。
“刚去给祖宗上过香。”顾辞抬起手,想要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的偏头躲过,看见他修剪花枝的剪刀上,沾着一抹暗红色的污渍。
不是花汁,是干涸的血。
“夫君忙,我去书房找本书看。”我不敢再待下去,怕自己腿软跪在他面前。
顾辞的书房从不锁门,因为在顾家眼里,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蠢货。
但我娘是落魄秀才之女,我三岁启蒙,早已博览群书。
我飞快的翻动着他桌上的公文,全是正常的账目。
不对,肯定有别的。
我的目光落在书架最顶层,那里塞着一本颜色发黄的旧书,书脊上没有任何字迹。
搬来椅子,我颤抖着手将它取下。
封面上是三个扭曲的篆体字——换骨录。
翻开第一页,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生辰八字:壬戌年 癸丑月 庚申日。
那是我的八字。
而在八字下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饲养方法:
“初一服赤血汤,以通经络;十五喂还魂草,以酥其骨。待至阴之日,骨肉分离,剥皮取骨,可活枯死之木,可驻千年之颜……”
书页的夹层里,掉落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
那是小翠昨日穿的翠绿色比甲。
就在这时,阁楼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抓挠声,像是有人被封在墙壁里,正用指甲抓着木板。
西院阁楼。
小翠在那里。
或者说,小翠的尸体在那里。
03
为了不让顾辞起疑,我强撑着扮演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夫人。
三日后便是中元节,也是书中记载的至阴之日。
也就是我的死期。
府里为了应景,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锣鼓喧天,正好掩盖人心惶惶。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杜十娘》,我坐在台下,只觉得手脚冰凉。
“表嫂,怎么脸色这么差?”
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是顾辞的表妹,柳如烟。
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长裙,那颜色像极了顾辞喂我的那碗汤。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里面混杂着嫉妒与贪婪,甚至还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有些暑气罢了。”我勉强笑了笑。
“表哥呢?”柳如烟四处张望。
“去更衣了。”
柳如烟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借口补妆匆匆离席。
我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假山后,并没有人。但我听到了那熟悉的盲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
我屏住呼吸,缩在一块太湖石的凹陷处。
透过石缝,我看见柳如烟正贴在顾辞身上,手指在他胸口画圈。
“表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嘛?那个蠢女人的骨头还没长好?”柳如烟的声音甜的发腻,“人家都等不及要换上她的那张皮了,你看我现在这张脸,眼角的细纹都盖不住了。”
换皮?
我死死的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顾辞背对着我,声音冷漠:“急什么。今晚子时,药力就够了。到时候,连皮带骨,都是你的。”
“表哥最好了!”柳如烟踮起脚要去亲他。
顾辞偏头避开,语气嫌恶:“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说完,他转身欲走。
前面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中间横着一块尖锐的断石,那是工匠昨日刚凿下来的,还没来得及运走。
如果是盲人,盲杖一定会先碰到石头。
可顾辞没有。
他的盲杖悬在半空,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的抬脚,跨过了那块断石。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他不瞎。
他从来都没瞎过。
这三年来,我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换衣,甚至我在倒汤时的每一个小动作,他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在演戏。他一直在看着我挣扎,看着我一步步走进他设下的陷阱。
深夜。
我回到房中,和衣躺下。
顾辞回来了。他心情似乎很好,哼着戏台上的曲调。
他走到梳妆台前,并没有点灯。
借着月光,我眯起眼缝。
只见他解下了覆眼三年的白绫,随手扔在桌上。
然后,他凑近那面铜镜,对着镜子里的人,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四射,哪里有一丝浑浊?
他在镜子里左右端详着自己的脸,突然伸出手,在脸颊边缘用力抠了一下。
“嘶啦——”
一声轻微的脆响。
像是墙皮脱落。
我看见,他的下颌处,翘起了一块皮。
04
顾辞不仅不瞎,他甚至可能……不是他自己。
恐惧到了极点,我反而冷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顾辞说要去城郊祭祖,为了晚上的“大事”做准备。
他带走了大半的家丁,只留下了几个粗使婆子。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确认马车走远后,我取出早就藏好的发簪,那是纯银打造的,尖端被我磨的锋利无比。
我避开婆子的视线,潜入了西院。
阁楼的锁是一把老式的铜挂锁。我小时候顽皮,跟街边的锁匠学过几手,虽然手抖的厉害,但在捅了几下后,“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夹杂着防腐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里昏暗无光,窗户都被厚厚的黑布封死了。
我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光亮摇曳,照亮了墙壁。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墙上挂满了画像。
第一张,是一个穿着明朝服饰的女子,眉眼温婉,巧笑倩兮。
第二张,是清初的旗装女子。
第三张,是民国时期的学生装扮。
……
一共十二张画像。
虽然衣着不同,发饰各异,但那十二张脸,竟然长的一模一样。
那分明就是我的脸。
或者说,我现在顶着的,就是这张被他们选中了无数次、轮回了无数次的脸。
每一张画像下都标注着日期和死法。
“崇祯十五年,剔骨。”
“康熙二十年,剥皮。”
“民国三年,抽髓。”
而在最后一张空白的画框下,写着今天的日期。
“天启三年,七月十五。祭。”
这不是简单的谋财害命,这是长生邪术。顾辞——或者说这个占据了顾家公子躯壳的怪物,每隔六十年就要换一具“容器”,而我就像药渣一样,是用来滋养新容器的养料。
就在这时,楼下的木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那个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如同惊雷。
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踏上楼梯。
一步。
两步。
不急不缓,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顾辞温柔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传来,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阿璃,你不乖哦。”
“夫君不是说过,这里不能进吗?”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
我无处可逃。
我握紧了手中的发簪,掌心里全是冷汗,但我知道,这根簪子刺不穿怪物的心脏。
门开了。
逆着光,顾辞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那个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箱子。
他没戴白绫。
那双因为兴奋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角裂开到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弧度:
“既然看见了,那就现在开始吧。”
05
“既然看见了,那就现在开始吧。”
顾辞的声音随着雷声滚过,他手中的箱子“咔哒”一声弹开,露出一排寒光凛凛的刀具。
只要我还是那个“蠢货”,我就能活。
我猛地转身,背对着那满墙的画像,将手中紧攥的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臂!
“啊——!”
尖叫声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雷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我的袖口,也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顾辞的脚步猛的一顿。
我瘫软在地,捂着手臂,浑身颤抖的哭喊着,眼睛却没有焦距的乱转,像是根本没看见站在门口的他,只顾着对着空气哭嚎:“猫!好大的黑猫!别咬我……别咬我!”
顾辞站在阴影里,那双清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流血的手臂,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眼中的杀意,变成了一种对自己所有物被损坏的暴躁与嫌恶。
祭品受损了。
“阿璃?”他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声音里的阴鸷瞬间收敛,试探着唤我。
我像是才听见他的声音,连滚带爬的朝他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将满手的血污故意蹭在他雪白的长衫上。
“夫君!有猫!这阁楼里有妖怪……呜呜呜,它抓我,好疼……”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形象可言,甚至故意在他面前露出最狼狈、最愚蠢的一面。
我感觉他在审视我。
那道冰冷的视线在我后脑勺和手臂伤口处盘旋。他在判断我是真傻还是装傻。
良久,一只手落在我的头顶。
“傻阿璃,”顾辞叹了口气,手指沾了一点我伤口的血,放在鼻端轻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坏了皮肉,就不美了。”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帕子给我包扎。动作粗鲁,勒的我伤口剧痛,但我必须忍着。
“夫君,我没看见……太黑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猫……”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实则是在掩盖我狂乱的心跳。
顾辞轻笑了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他当然知道屋里没有猫,但他似乎更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无妨,”他贴着我的耳朵,声音轻柔的像是在哄睡,“伤了气血,明日的汤要加倍。三天后的月圆之夜,正好大补。”
我浑身僵硬。
那碗汤,就是要我命的东西。
06
回到房中,顾辞甚至没有耐心再装瞎子给我上药,扔下一瓶金疮药便去了书房——他急着去修补他的祭品计划。
确信他离开后,我立刻翻窗而出,直奔柳如烟的客房。
柳如烟正在对镜贴花黄,见我一身血污的闯进来,吓了一跳:“表嫂,你这是……”
“你也想死吗?”我一把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死死盯着她,“还是说,你真的以为等到中元节,你能得到我的脸?”
柳如烟脸色一变,眼中的媚态瞬间化为厉色:“你什么意思?”
我将那本换骨录里关于祭品和容器的区别背了出来,语速极快:“书上写了,每隔六十年,取至阴女子之皮骨,以养‘宿主’。柳如烟,你看清楚,顾辞根本不是要帮你换脸,他是要吃掉我,来维持他那张不会老的脸!而你,只是他找来的帮凶,等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
柳如烟的手抖了一下,眉笔断在桌上。
“不可能……表哥说他爱我……”
“爱?”我冷笑一声,撸起袖子,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是刚才我在阁楼看见他以前那些‘妻子’画像时留下的。一共十二张,每一张都和我长的一样,也和你我有几分神似。你猜,那些帮他做事的女人,最后都去哪了?”
柳如烟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贪婪自私的人。贪婪的人,最怕死。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颤抖:“那……那怎么办?”
“我们合作。”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是顾辞书房里角落的另一种药粉,相克之物,“我要活命,你要钱财。帮我杀了他,顾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柳如烟看着那个纸包,眼里的恐惧逐渐变成了狠色。
接下来的两天,府里风平浪静。
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依然乖顺的喝下顾辞端来的“加料”红枣汤,但我提前服了解毒丸,并将柳如烟偷偷换进去的散瞳散混在了顾辞的饮食里。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平时不显,但一旦情绪激动或气血翻涌,视力就会出现严重的重影和模糊。
第三天傍晚,顾辞突然提出要去郊外的慈云寺祈福。
“为了我们的将来。”他站在马车前,笑的温文尔雅,但我注意到他下台阶时,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药效开始发作了。
我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手指摸了摸藏在靴筒里的匕首。
“好,为了将来。”
07
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内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安神香。
顾辞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像是碾在我的心尖上。
“阿璃,你知道吗?”顾辞突然开口,声音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飘忽,“我曾经有一个很爱很爱的妻子。”
他开始了。这是动手前的最后表演。
他开始讲述一个凄美的故事,说他身患奇疾,只有挚爱之人的血肉才能让他活下去,而他的妻子为了他甘愿牺牲。
“如果是你,阿璃,你愿意为我去死吗?”他突然睁开眼,身体前倾,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瞳孔有些涣散。
他看不清我了。
我装作深情的握住他的手,忍着恶心:“夫君若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只要夫君能好,阿璃万死不辞。”
顾辞满意的笑了,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指甲却锋利的刮着我的皮肤:“真乖。很快……我们就融为一体了。”
马车行至半路的休息站,车夫停下来喂马。
那个车夫是个哑巴,身形高大,虎口有厚茧,是顾辞养的死士,也是我最大的障碍。
“夫君,我想喝口水。”我撒娇道。
顾辞心情极好,也许是因为即将到嘴的美味,他并未起疑,挥手让车夫去取水。
车夫刚走到井边,一道红影从树后闪过。
那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柳如烟。她手里拿着一块浸透了强效迷药的帕子,趁车夫弯腰之际,猛的捂住了他的口鼻。
车夫挣扎了几下,便软软倒地。
柳如烟迅速换上了车夫的蓑衣斗笠,压低帽檐,跳上了车辕。
“走吧。”我在车内轻声说道。
马车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不知要把谁送上黄泉路。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处荒废的破庙前。
这里根本不是慈云寺。
四周杂草丛生,乌鸦在枯树上嘶哑的叫着。天空是一片铅灰色,压的人喘不过气。
顾辞率先跳下马车。
他一把扯掉了眼上的白绫,随手扔进了泥泞里。他又折断了那根陪伴了他三年的盲杖,“咔嚓”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荒野里格外刺耳。
他转过身,不再掩饰,脸上挂着贪婪而狰狞的笑,一步步朝我逼近。
“到了,阿璃。”
他张开双臂,像一个拥抱死亡的恶魔。
“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能成为我长生的一部分,是顾家历代主母的荣幸。”
08
荒庙的大殿中央,早已画好了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
顾辞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了阵法中心。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更像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别怕,很快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剔骨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蓝光,“我会先剥下你的脸,那样最完整……”
他兴奋的喘息着,开始念诵那些晦涩难懂的咒语。
随着他的念诵,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开始凝固,一股阴冷的风在殿内盘旋。
可就在顾辞举起刀准备划下第一刀时,他的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
“噗——”
一口黑血从顾辞嘴里喷了出来,溅在阵法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顾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在颤抖,皮下的血管像蚯蚓一样暴起,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
“怎么回事……我的气血……为何逆行?”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视野中的我必然重影叠叠,模糊不清。
我不装了。
我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冷冷的看着这个怪物。
“因为你喝的补汤里,还有我的‘回礼’啊,夫君。”
顾辞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不懂医术……你是沈家的……”
“我娘的确是落魄秀才之女,”我打断他,眼神比手中的匕首还要冷,“但我外祖父,是江湖上人称‘鬼手毒医’的叶天士。你那碗红枣汤里的尸香魔芋粉,我第一天就闻出来了。”
这三年来,我日日含着解毒的清心珠,又在他饮食里下了相克的散魂散。
他以为他在炼药,殊不知,他自己才是那个药渣。
“贱人!”
顾辞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即便身中剧毒,他的速度依然很快。
他猛地扑过来,一只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我的双脚离地,眼前阵阵发黑。
“就算中毒……我也能……捏死你……”顾辞的脸皮开始剥落,露出了下面腐烂的肌肉,那张嘴张得极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尸臭。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涣散时。
一道寒光在顾辞身后亮起。
那是早已潜伏在门后的车夫——柳如烟。
她双手握着一把尖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进了顾辞的后心。
“去死吧!怪物!”
09
那是人的脊椎断裂的声音。
柳如烟甚至没来得及拔出刀,顾辞的后背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肌肉诡异的向后一夹,死死卡住了刀锋。紧接着,他反手一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却带着千钧之力。
“砰!”
柳如烟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神像的底座上。她的胸口凹陷,口中涌出大量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那双贪婪的眼睛瞪得滚圆,死不瞑目。
“该死……该死……”
顾辞缓缓转过身。
那把刀还插在他的后心,但他好像没有痛觉。因为中毒和重伤,他原本完美的人皮开始出现了排斥反应。
“滋啦——”
他脸颊上的皮肉像湿透的墙纸一样剥落,垂在下巴上,露出了里面黑红交错,还在蠕动的肌理。没有血管,只有无数像蛆虫一样的黑色丝线在维系着这具躯壳的行动。
他不是人。
我胃里一阵翻涌,强烈的求生欲让我肾上腺素飙升。
散瞳散起效了。即使变成了怪物,他也依然依赖视觉。他那双充血的眼球在眼眶里乱转,似乎无法聚焦,只能凭着气息锁定我的方向。
“阿璃……你要去哪?”
他迈出一步,大腿上的皮肤炸裂,露出了森森白骨——那是别人的骨头,正在与他腐烂的肉体互相排斥。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利用那排巨大的长明灯架作为掩护,疯狂的绕行。
“我看见你了……”顾辞嘶哑的笑着,猛地扑向左侧的柱子,利爪直接抓碎了坚硬的檀木。
他看偏了。
就是现在!
我猛地冲向祭坛正中央,那里摆放着一排用来维持阵法的鲸油长明灯。
“夫君,我在这里!”
我大喊一声吸引他的注意,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排沉重的灯架狠狠推倒。
“哗啦——”
滚烫的鲸油泼洒了一地,正好泼在了顾辞脚下,也泼在了那些干燥的帷幔上。
火折子落地。
轰!
火焰瞬间腾起,吞噬了这腐朽的荒庙。
“啊——!”
顾辞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那不是怕火,而是他在高温下急速脱水。他身上那些拼凑而来的人皮开始迅速焦黑、卷曲、脱落。
火光中,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具漆黑的,挂着零星腐肉的枯骨,胸腔里跳动的,是一团纠结的、像心脏一样搏动的黑色肉瘤。
“沈璃!我要剥了你的皮!”
变成枯骨怪物的顾辞,速度竟然比刚才更快,带着一身烈火,疯了一样朝我扑来。
10
热浪灼烧着我的眉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炭火。
我被逼到了荒庙的后殿。
这里没有路了。身后是一扇朽烂的窗户,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狂风裹挟着雨点灌进来,却浇不灭庙里的熊熊大火。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顾辞,那个火球一样的怪物,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个焦黑的脚印。那张只剩下牙床的嘴,还在发出“咔哒咔哒”的骨骼撞击声。
我背靠着窗沿,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地狱恶鬼。
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最后一包药粉。
那是鹤顶红提纯后的剧毒,见血封喉,触之即烂。本来是留给他喝的,但现在没有汤了。
撒出去不行,风太大,会吹回我自己脸上。
只有一次机会。
我看着那团逼近的火焰,突然松开了紧绷的肩膀,脸上露出了那副他最喜欢的,温顺的笑容。
“夫君,”我轻声唤道,尽管嗓子已经被烟熏的哑了,“我累了,不跑了。”
顾辞停下了脚步。
哪怕变成了怪物,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掌控欲依然没变。他以为我认命了,以为那只待宰的羔羊终于放弃了抵抗。
“这就对了……”他伸出那焦黑的骨爪,“过来,把皮给我……给我……”
我颤抖着手,将那包药粉倒进了嘴里。
极苦,舌头瞬间麻木,仿佛含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不能吞,只能含着这口毒液,就像含着我这三年的恨。
我主动迎了上去。
在顾辞即将抓住我的瞬间,我扑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和焦糊味的怀抱,踮起脚尖,吻上了他那两排森白的牙齿。
“唔?!”
顾辞愣住了。
哪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怪物,也没想到猎物会在死前献吻。
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
我猛地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将满口混合着唾液的剧毒,全部渡进了他那团还在跳动的喉咙里!
与此同时,我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抵住他滚烫的胸骨,用尽毕生力气——
“去死吧!”
顾辞的身体猛地僵硬。剧毒入喉,那是比烈火还要恐怖的腐蚀。他发出一声甚至发不出来的嘶鸣,那团黑色的心脏肉瘤瞬间开始溃烂。
我借着反作用力,猛地向后倒去。
而顾辞,在这个推力和剧毒的双重作用下,脚下一滑,仰面朝后栽去。
后面,是那扇早已破碎的窗户。
“不——!”
他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伴随着那一身烈火,像一颗陨落的流星,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我瘫软在地,大火烧断了房梁,巨大的木头在我身边砸下。
意识逐渐模糊,我只觉得脸上一凉。
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泪。
11
我是被冻醒的。
没有死在火海里,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压塌了半个庙宇,却也浇灭了要命的火。
三天后。
京城,顾府,灵堂。
满目缟素,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一身孝服,跪在灵柩前,手里烧着纸钱。那灵柩是空的,顾辞早已成了悬崖底下一堆分不清的烂泥。
“少夫人,节哀。”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人都在感叹顾公子红颜薄命,感叹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更感叹我对亡夫的一往情深。
官府的结案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顾公子与表妹去古庙祈福,不幸遭遇雷火,双双殒命。
至于真相?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活下来的那个,拥有唯一的解释权。
入夜,宾客散尽。
我遣散了所有哭哭啼啼的仆人,独自坐在顾家那把象征着家主地位的太师椅上。
那个原本属于顾辞的哑巴车夫,此刻正恭敬的站在阴影里。
那天在休息站,他其实早就醒了。但他这种从小被毒药喂大的死士,只认强者。当我在悬崖边反杀顾辞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顾家换主人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半焦的玉佩,轻轻摩挲。
那是姐姐的遗物。
三年前,姐姐嫁入顾家,两月后暴毙。家里人都说是急病,只有我知道,姐姐死前托人送回来的血书里,只写了一个字:
“逃。”
我没逃。
我用了三年时间,学医、学毒、学戏,把自己变成了最完美的猎物,送到了顾辞嘴边。
这顾家的万贯家财,这京城首富的地位,还有那本记录着长生邪术的《换骨录》,如今都在我手里。
这就是我要的清算。
“把门关上。”我淡淡的吩咐。
哑巴车夫顺从的关上了沉重的大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灵堂的烛火跳动了一下,照在我的脸上。
铜镜里,我的左脸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烧伤,那是那天火场里留下的印记。
我不觉得丑。
那是屠龙者的勋章。
12
半年后。
顾家在我的打理下,生意不仅没有衰败,反而更上一层楼。京城里的人都说,顾家少奶奶是个经商奇才,只是可惜毁了容,终日戴着面纱。
西院阁楼。
这里已经被我重新修缮过了,那些画像被我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那本《换骨录》,我没有烧。
它被锁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玄铁盒子里,就放在我的梳妆台下。
“少夫人,汤好了。”
哑巴车夫,如今已经是顾家的大管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进来。
那是一碗色泽浓稠,暗红得近乎发黑的红枣汤。
我坐在镜前,缓缓摘下了面纱。
镜子里,我的脸洁白如玉,光洁无瑕。那块在火场里留下的,大夫说无法消除的烧伤疤痕,此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甚至,我的皮肤比半年前更加细腻,透着一股妖异的红润。
我端起那碗汤,轻轻吹了吹热气,扑鼻而来的腥甜味不再让我作呕,反而让我感到一种从骨髓里泛起的战栗和渴望。
“这汤,火候不错。”
我轻抿了一口,嘴角的弧度,像极了半年前的顾辞。
《换骨录》里有一页不仅写了如何“换皮”,还写了如何“自愈”。
只要……有一点点新鲜的“药引”。
“少夫人,”哑巴管家比划着手势,“门外有位新进京赶考的举子求见,说是仰慕顾家藏书,想借阅几日。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八字纯阳。”
我放下了汤碗,看着镜子里那张美艳得近乎妖邪的脸,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节奏与当年的盲杖声一模一样。
“让他进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温柔而幽深,“正好,我这书房里……缺一味磨墨的药。”
窗外,雷声隐隐。
新的轮回,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