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扶盈,是谢家的嫡次女。
可惜,我这个嫡次女生性木讷愚钝,不被父母所喜。
唯有祖母怜我,她老人家怕我余生无依,为我早早立下婚约,希望我余生有良人相伴。
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我那未婚夫家——卢家全家获罪被贬。
父母双亲逼我悔婚,我拿起包袱踏上马车。
我虽生性愚钝,却知〔诚信〕二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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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精母血造就了不俊不丑的我,我生的不算太好看,充其量能被说一声清秀端丽。
可惜,我天生有些愚钝傻气,性子直,能被人赞一声娇憨可爱,已算难得。
然而在爹娘眼中,我这般木讷寡言的性子,就是一块朽木,实在难以承欢膝下。
唯有祖母,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唯恐我这闷葫芦将来无人可依,硬是凭着老脸,将我许给了卢家的长孙。
谁曾想,造化弄人。
卢家竟卷入那场惨烈的夺嫡风波,一夕之间,满门清贵沦为罪臣,被贬往苦寒幽州。
如今,婚期将近。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把自己撕裂的选择题:要么,死守那一纸婚书,远嫁千里,从此骨肉分离;
要么,顺了爹娘的心意毁弃婚约,却要背负一世的背信弃义的骂名,夜夜寝食难安。
卢家被贬谪幽州,已逾三载。
就在这节骨眼上,卢家的信,辗转千里送到了谢府案头。
信笺虽染风尘,字迹却依旧风骨峭拔。
信中言辞恳切,字字句句皆是为我谢家开脱:
【若谢家有意退婚,卢家绝无半句怨言,愿主动归还庚帖,全了谢家姑娘的清白名声,不至因这桩旧约受了牵累。】
这封信,爹娘盼了足足三年。
这三年来,他们对我的婚事讳莫如深,装聋作哑,等的便是卢家识趣,先开这个口。
那晚,夜色如墨。
母亲踏入我房中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卢家倒还算知书达理,晓得自家如今是个火坑,没想着硬拉你往下跳。〕
她语气里透着难掩的如释重负,仿佛搬开了心头一块大石。
我坐在昏黄的烛火影里,低眉顺眼,指尖将手中的绢帕绞了又绞,勒得指腹泛白。
母亲早已习惯了我这锯嘴葫芦般的模样,自顾自说完,起身便要走。
〔母亲……〕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唤住了她。
声音虽轻,却在这寂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若与卢家退了婚,父亲……打算如何安置女儿?〕
母亲脚步一顿,回身看我。
母亲的眼神里没有慈爱,只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恼怒和百般算计后的淡漠。
我对于母亲的反应,并不意外。
毕竟,古语有云——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我长相寡淡,攀不了高枝,不能给父亲带来政治上的利益;偏又沉默寡言,不会花言巧语,也做不来撒娇卖乖的小儿女姿态,注定我也讨不了母亲的欢心。
一个长相寡淡,又木纳无趣的女儿,注定我是个不讨喜的女儿。
母亲轻皱眉头,满脸的不悦,〔毕竟是咱们谢家毁诺在先,若转头就大张旗鼓为你另攀高门,难免落人口实,惹人非议。〕
她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道:
〔阿盈,你父亲的意思……是让你先去城郊的别院,躲躲风头,静待两年。待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静住两年。
说是静住,实则是要将我雪藏,直至世人淡忘了,谢家还有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女儿。
我垂下眼帘,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株石榴树上。
那是祖母生前亲手植下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枝繁叶茂。
可种树的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2
我自幼便是个没嘴的葫芦,学不会庶姐——谢薇娘那般巧舌如簧,哄得爹娘眉开眼笑。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惜,我连示人以弱都不会。
父母那点稀薄如冬日斜阳的怜爱,从未真正落在过我的身上。
在这个冰冷的谢府,唯有祖母。
记忆里,唯有那双枯瘦温暖的手,会轻轻抚着我的发顶,温声软语:
〔我们阿盈不傻,阿盈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祖母病重那年,春寒料峭。
她自知大限将至,是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舍了老脸,才为我定下卢家这门亲事。
那时的卢家,尚是京中清流之首。
长孙卢聿怀年方十八,已是才名冠京华,如圭如璧的翩翩少年。
〔聿怀那孩子,心性纯良,品性温厚,〕祖母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满是恳求与笃定,
〔扶盈,只有把他定下来,有他护着你,祖母到了地下,才能闭上眼啊。〕
祖母溘然长逝后,这门亲事,便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浮木。
谁承想,不过短短一年光景。
朝堂风云突变,卢家因直言进谏获罪。
圣旨如雷霆降下,抄家、削爵,举家贬谪幽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曾经的如玉少年,瞬间跌落尘泥。
夜深人静,更漏声残。
我取出那封退婚信,就着跳跃的烛火,读了一遍又一遍。
字迹清峻工整,笔锋间自有丘壑,应当是卢聿怀亲笔所书。
我细细摩挲着纸张,试图从字里行间寻出一丝怨愤或不甘。
可是没有。
唯有克制的歉意,与一种近乎残忍的成全。
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音讯。
〔姑娘,您真打算退婚吗?〕
侍女知意一边剪着灯花,一边小心翼翼地探问,〔卢公子他……如今毕竟身份不同了。〕
我望着那簇火苗,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春日。
祖母灵堂之上,白幡飘扬。
少年一身素衣,风尘仆仆前来吊唁。
满堂宾客或虚情假意,或避之不及,唯他神色肃穆,执礼甚恭。
临别时,他在我面前驻足。
并没有多余的言语,只低低一句:
〔谢姑娘,节哀。〕
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交集。
他眉眼清朗,眸光温润如玉,并未因我是个不受宠的嫡次女,而有半分轻视,与祖母口中那个温厚少年一般无二。
如今卢家落难,我若退婚,便是将祖母的遗愿弃之不顾,是为不义;
可若坚持履约,便是公然与家族意志对抗,是为不孝。
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爹娘绝不会像祖母那样,为我细心筹谋前程,更不会在风浪来袭时,为我掌一盏灯,为我留一条后路。
他们只会权衡利弊,将我作为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随手丢弃。
〔知意,研墨。〕
我深吸一口气,铺开素笺。
沉吟片刻,提笔落墨:
【卢公子亲鉴:谢氏扶盈虽愚钝,亦知一诺千金重。昔日祖母将扶盈终身相托,纵隔万水千山,此心亦不敢移。】
【若公子不弃,扶盈愿守旧约,生死相随;若公子怜我处境艰难,执意退婚……则请允我三年。】
【三年之内,扶盈誓不议婚嫁,以全当日祖母与卢家缔约之初心。】
搁笔之时,手腕竟有些微微发颤。
我将信笺封好,郑重递给知意:
〔明日一早,务必寻个可靠之人,快马加鞭送往幽州。〕
3
窗外,月色如水,照得那石榴树影影绰绰,泛着幽冷的寒光。
祖母曾笑着说,石榴多子,是福寿双全的好兆头。
可若连做人的信义都能随手舍弃,纵有再多福寿,这漫漫余生,又有何欢愉可言?
我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便是彻底违逆了父母,自断了在京中的后路。
但有些路,总要有人去走;有些诺言,总要有人去守。
卢家的聘礼,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送到的。
虽不及昔日豪门显贵时的十里红妆,却也箱笼整齐,红绸鲜亮,显然已是倾尽了卢家如今最大的心力。
这一箱箱扎着红绸的聘礼,被抬进谢府正堂,宛如一块巨石砸入深潭,瞬间击碎了府中所有心照不宣的平静与算计。
正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父亲面色铁青,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母亲则是一脸难以置信,指着那些箱笼,声音因惊怒而变得尖利:
〔扶盈!这是怎么回事?卢家……卢家怎会突然下聘?!你到底背着我们做了什么?!〕
我垂首而立,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些沾染了路途泥泞的箱笼上。
那是卢家人的心意,也是卢聿怀的回应。
〔女儿心意,早已向母亲禀明。〕
〔你——!〕母亲气结,几步冲到我面前,指尖几乎要戳到我的额头上,
〔你竟敢阳奉阴违!简直反了天了!〕
〔砰——〕的一声巨响。
一直阴沉着脸的父亲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落,碎瓷飞溅。
〔糊涂!简直是糊涂透顶!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敢与卢家私下通信,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有没有谢家的家规?我谢家岂能与罪臣结亲,自毁前程!〕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父亲盛怒的目光。
我知道,他气的并非是我私相授受。
他气的,是我打乱了他攀附权贵、另结高门的如意算盘。
〔父亲。〕
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死寂的堂内回荡:
〔卢家非是获罪不赦,只是贬谪。当年祖母为我定下此婚,看中的是卢氏百年的门风,与聿怀公子的人品贵重。〕
〔如今卢家落难,我们便急于撇清关系,甚至妄图另嫁高门,这岂非真正的凉薄?传扬出去,谢家颜面何存,岂不让世人耻笑?〕
母亲在一旁痛心疾首,捂着胸口道:
〔扶盈啊,扶盈,你平日里是个闷葫芦,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不知好歹!那幽州是什么地方?那是苦寒之地!你若去了,这辈子就毁了!爹娘是为了你好啊!〕
呵,为我好?
若是真的为我好,又怎会想出让我去别院,“静住两年”这般冷酷的主意?
我向前一步,朝着父母重重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砖上,生疼。
〔女儿不孝,违逆父母之命。然婚约早定,祖母临终之命不敢忘,卢家信义不可负。〕
我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脊梁却挺得笔直:
〔这桩婚事,还请父亲、母亲成全。〕
堂内一片死寂,只闻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父亲死死盯着我,仿佛今日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惹事的女儿。
他眼中的怒火,因为无法发泄,骤然烧向了一旁的母亲:
〔这就是你教养的好女儿!忤逆不孝,私相授受,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4
〔父亲慎言!〕
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父亲不堪入耳的指控。
一直沉默立于一侧的兄长谢扶光,终于出声了。
母亲如梦初醒,猛地站起,护犊之心顿起——当然,她真心想护的并非是我,而是她当家主母颜面。
〔谢珣!她是你的嫡女,不是你的仇人!你口口声声污她名节,是想毁了她,好给你那个林姨娘生的贱种腾位置吗?〕
〔母亲息怒!〕大嫂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拉住母亲衣袖,低声劝阻。
父亲面沉如水,母亲口不择言,兄嫂的维护显得势单力薄,且充满了无奈。
而角落里那些庶出的弟妹,则一个个低着头,掩饰着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依然跪着,心却一点点沉入寒潭。
这就是祖母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万般放不下的缘故。
这个家,表面上诗礼传家,实际上内里早已烂透了,充满了盘根错节的龌龊算计,与令人作呕的凉薄。
〔都给我闭嘴!〕
兄长一声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镇住了这愈发不堪的场面。
他转身,朝着父亲深深一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父亲,事已至此,追究谁对谁错已无意义。卢家聘礼既已入门,众目睽睽,满城皆知。〕
〔若此刻反悔,将聘礼退回,我谢家才是真正的颜面扫地,落个背信弃义、欺凌落魄亲家的恶名。〕
他目光冷冷扫过角落里那些看热闹的庶出子女,语调沉静:
〔届时,不止扶盈一人,谢家所有待嫁子女的声誉,都将受损。父亲若不想连累薇娘和其他弟妹的婚事,还请三思。〕
父亲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
但兄长的话,如同一把尖刀,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
家族利益,胜于一切。
良久,他终于死死盯住我,目光如淬了毒的冰凌:
〔好,好得很!谢扶盈,你既有如此『志气』,为父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我便成全你!〕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但你要记住,今日是你自己选的路!他日在那幽州苦寒之地,是死是活,是福是祸,都与人无尤!谢家,不会再为你费一分心力!你也休想再踏入谢家半步!〕
〔女儿,〕我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平静无波,〔谢父亲成全。〕
我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酸麻微颤,但我却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无视身后那些各异的目光,我转身,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扶盈。〕
兄长追了出来,在廊下拦住我,眉头紧锁,眼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扶盈,你何必如此决绝……那幽州,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兄长,〕我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笼中鸟飞向风雨,未必不是归林。〕
我抬头,望向院中那株在风雨中摇曳,却愈发苍劲的石榴树。
祖母,您看见了吗?
您怕我受委屈,为我铺好了路。
可有些路,终究要我自己走出来。
5
出嫁那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
我的妆奁统共只有三十六抬。
莫说比不上别家高门贵女的百里红妆,就连庶出的谢薇娘平日里的穿戴,都要比我这个所谓的嫡次女风光数倍。
母亲恼我自毁前程,更恨父亲借机苛待嫡女,竟气得称病不起,连面也未露。
院外的喧嚣是属于别人的,我房中只有忠心耿耿的知意,红着眼圈,默默做着最后的清点。
〔姑娘,都备妥了。〕
她声音有些发涩,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颔首,目光淡然掠过那些略显空荡的箱笼。
府中下人最是势利,见我失宠,筹备时多有怠慢,克扣了不少好东西。
这些,我心里都清楚,却也懒得计较。
〔扶盈。〕
兄长——谢扶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迈步进来,抬手挥退了侍女知意,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巧木匣,放入我手中。
匣子沉甸甸的,压手。
〔兄长,这……〕
〔你且收着,〕
兄长打断我,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人听见,〔这些是为兄私蓄添补你的,莫要声张。幽州路远,穷家富路,以后凡事……都要靠你自己,父亲他……唉,委屈你了。〕
我握紧木匣,喉头微哽,心头泛起一丝酸楚。
从记事起,父亲便宠妾灭妻,母亲只顾着与林姨娘斗法,根本不在乎我这个女儿。
谢薇娘仗着父亲的偏爱,明里暗里的欺凌更是家常便饭。
兄长呢?
他倒是公正。
可正是因这过分的“公正”,我才愈发觉得委屈。
明明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在他眼里,我与庶妹谢薇娘,仿佛只是两个需要被公平对待的〔妹妹〕,全无半分偏袒与特殊的回护。
今日这私下的贴补,竟是他对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偏爱。
吉时已到,喜婆催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自行盖上了红盖头,将满室清冷与这一刻复杂的复杂心绪,一并遮掩在红绸之下。
鞭炮震天响起,却依然盖不住身后那道娇柔却带刺的嗓音:
〔妹妹留步。〕
谢薇娘款步上前,一身水红锦缎,珠翠环绕,艳光四射。
她身后,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红漆木箱。
〔我特来为妹妹添妆。父亲怜我,将宫里新贡的『浮光锦』悉数赏给了我。〕
她掩唇轻笑,声音里满是炫耀:
〔我想着妹妹此去幽州,那地方穷乡僻壤,怕是一生也见不到这种好料子了。特意匀出一匹来,给妹妹……压箱底。〕
她刻意加重了【压箱底】三字,目光轻蔑地扫过我那三十六抬略显寒酸的嫁妆。
〔砰——〕的一声。
那口箱子被重重放在我嫁妆队尾,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隔着喜帕的朦胧红光,我平静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
〔姐姐有心了。只是浮光锦娇贵,最怕风沙磨损。幽州风沙酷烈,实在不堪用。〕
我微微侧首,对身侧的知意吩咐道:
〔将大小姐的厚礼,原样抬回她院中去。〕
〔妹妹,你这是何意?〕谢薇娘声音一变。
〔既然不堪用,便不如留在京中,为姐姐多裁几身鲜亮的衣裳,以此博父亲欢心。〕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知意,退回去。〕
前方或许风雨如晦,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终究胜过困于这锦绣樊笼,做些无谓的争斗。
就像母亲。
曾经也是何等雍容娴雅的世家贵女,却在这无休无止的妻妾争斗中,耗尽了年华,变得面目全非,满心算计。
我绝不要活成那个样子。
6
车马劳顿,颠簸月余,终抵幽州。
深秋的边城,风沙漫天。
透过车帘缝隙,我看到苍茫的黄土墙下,立着一道青衫身影。
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在风沙中纹丝不动。
知意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后的惊喜:
〔姑娘,是卢家公子!他竟亲自在城门口等着呢。〕
我轻掀轿帘,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与三年前灵堂前一般清朗,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风霜磨砺后的沉稳与坚毅。
见马车停下,他快步上前,拱手深深一礼:
〔谢姑娘,一路辛苦。〕
声音温和醇厚,并无我想象中的怨怼,也没有因为自家落魄而产生的谄媚或自卑。
〔卢公子。〕
我颔首还礼,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袖口处洗得微微发白的边缘,心下对卢家的处境有了几分了然。
〔家中已简单洒扫,暂且安顿。〕
他言语简洁,并未多做寒暄,亲自在前引路。
马车穿过有些萧条的街道,最终在城郊一座简朴的院落前停稳。
白墙灰瓦,门庭清净。虽无高门大户的气派,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卢聿怀侧身,替我挡住了一阵卷着黄沙的风,语气平和:
〔家舍简陋,慢待了。〕
我微微摇头,随他步入其中。
院内洒扫得一尘不染,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在墙角开得正艳,虽无亭台楼阁,却自有一种端然雅致的气象。
绕过影壁,正堂门口,两位长辈早已静立等候。
卢大人与卢夫人皆身着半旧衣衫,鬓角已染了霜雪,面容清癯。
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澄澈明净,不见半分落魄者的怨尤与戾气。
我心中一酸,快步上前,敛衽为礼,规规矩矩地跪下:
〔儿媳谢氏扶盈,拜见父亲、母亲。〕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卢夫人眼眶微红,亲手将我扶起。
她的手温暖干燥,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
〔一路风沙大,受苦了。到了这里,便是回家了,不必拘那些虚礼。〕
卢大人抚须颔首,目光睿智而温和,带着长者的慈爱:
〔谢家女公子信义为先,不弃我卢家贫寒,这份情义,卢家铭感于心。日后只盼你们二人相互扶持,安守岁月,便足矣。〕
言辞恳切,真挚动人,全无半分审视与挑剔。
〔这就是嫂嫂吗?〕
一个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快步走来。眉眼灵动,与卢聿怀有几分相似。
她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眼神清亮好奇,毫无遮掩地上下打量着我。
卢夫人含笑轻责:〔文茵,不可无礼。〕
卢文茵——卢聿怀的幼妹,却浑不在意,上前便亲热地拉住我的衣袖,语带雀跃:
〔嫂嫂真好看!不止好看,还明礼重诺,这便是书上说的德容兼备吧!〕
她话语天真,举止率直,如同一阵清风。
我微微一愣,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击中,泛起一阵暖意。
从未有人……
从未有人如此直白、纯粹且毫无保留地肯定过我。
父亲总嫌我愚钝,不及谢薇娘才华横溢,善琴棋书画,能插花作诗。
母亲总怨我木讷,不如谢薇娘灵巧讨喜,会撒娇卖乖、能承欢膝下。
可是……
父母之爱子,难道也需明码标价,非要以才情乖巧来换取吗?
我愚钝,我木讷,我不善言辞,便注定不配拥有深厚的亲缘吗?
直至今日,在这千里之外的幽州,我才终于明白,原来被接纳,竟是这般滋味。
7
晚膳时分,餐食简单。
几样清粥小菜,虽无珍馐美味,却胜在温馨。
饭毕,卢聿怀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歉意:
〔幽州清苦,委屈姑娘了。〕
我放下手中的竹箸,抬起头,迎上他坦荡的目光:
〔卢公子,我此行,并非为享福而来。〕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
〔祖母昔日择定卢家,是信卢家风骨峥嵘。而我自愿前来,是信祖母眼光。日后……〕
我语气平静,却字字坚定:
〔甘苦与共便是。〕
他深邃的眼底似有波澜掠过,那是被理解后的动容。
良久,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句沉甸甸的:
【好。】
虽只一字,重若千钧。
父母是多年怨偶,相敬如冰。
我从不敢奢望自己能轻易觅得良人,琴瑟和鸣。
但既已至此,我愿意先踏出这一步,予以这世间最朴素的善意与信任。
…………
成婚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早早起身。
知意捧来几件从京中带来的衣裙,轻声道:
〔姑娘,今日穿哪件?这件绣海棠的如何?〕
我目光掠过那些依旧精致的旧裳,摇了摇头:
〔不必了,取那件素净的青色棉布裙来。〕
既要同甘共苦,便不该还是那一副谢家娇女的做派。
行至院中,晨光微熹。
远远便见婆母正蹲在后院,亲自打理几畦菜地。
我挽起衣袖,走上前去,声音温软:
〔母亲,我来帮您。〕
她略显诧异地抬头,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并未推拒客套,只随手递过一把小锄:
〔好,那便劳烦阿盈了。小心些,莫弄脏了鞋袜。〕
〔无妨。〕
我接过锄头,学着她的样子,俯身松土。
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锄尖破开湿润的土壤,发出沙沙的声响。
婆母在一旁耐心地指点:
〔这畦种的是秋葵,喜水;旁边种的是萝卜,得把土松透了……〕
文茵蹦蹦跳跳地送来热茶,卢大人坐在廊下翻阅旧书,不时抬眼望来,目光温和安宁。
很快,我的额角沁出细汗,掌心也因握锄而微微发红。
身体虽有些疲累,心中却涌动着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宁。
这种脚踏实地的日子,真好。
卢聿怀如今在州府做个文书小吏,公务繁忙。
但他每日下衙归来,袖中总藏着些意想不到的小惊喜。
有时是一包揣在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糖炒栗子;
有时是一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
有时甚至只是路边一朵开得正好的野花。
东西不贵,甚至有些廉价。
却是他穿过大半个幽州城,用心寻来,细心捎回的。
文茵常佯装吃味,扯着兄长的衣袖嘟囔:
〔哥哥如今眼里只有嫂嫂,有了媳妇忘了妹,妹妹我可要醋了!〕
卢聿怀总是故作嫌弃地挥开她,眼里却满是笑意:
〔你一日能在街市逛上三回,嘴里零嘴就没断过,想吃什么买不得?〕
文茵咯咯笑着跑开,院落里满是快活的气息,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这般寻常的亲昵,却总让我有些恍惚。
8
在谢家,不是这样的。
记得那年,大嫂省亲归来,带回一筐水灵灵的鲜桃。
知我喜欢,她便悄悄多给了我几个。
不料这事被谢薇娘知晓,她当即闹到父亲面前,哭诉长嫂处事不公,厚此薄彼。
父亲根本不问缘由,便当众斥责兄长治家无方。
兄长受了气,转身又将怒火撒向大嫂……
最后,那几个桃子被硬生生从我房中搜出,夺走。
我至今仍记得谢薇娘倚在门边,那仿若胜利者般轻蔑的眼神。
自那以后,我再不碰鲜桃。
不是不爱了,而是那份喜爱,连同那点微末的、属于自己的念想,早已被践踏得一丝不剩。
这日黄昏,卢聿怀归来。
他神神秘秘地将一包油纸包裹的零嘴递到我面前,眼底带着一丝期待。
我解开系绳,呼吸微微一滞。
竟是一捧饱满红润的鲜桃干。
他语气如常,一边洗手一边道:
〔今日路过集市,见这桃干做得极好,色泽鲜亮,想着你或许会喜欢,便买些给你尝尝。〕
我拈起一片放入口中。
蜜意与酸涩同时在舌尖漫开,那是久违的味道。
抬眸间,正对上他温和专注的目光。
那一刻,夕阳西下,满室流金。
我忽然懂得——
真正的珍视,无需抢夺,无需乞求。
它自会穿越市井喧嚣,跨过千山万水,平静而坚定地来到你面前。
幽州的雪,下得总是比别处厚重些。
初霁之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一抹苍茫的白。
寒鸦归巢,旷野寂寥,唯有马蹄踏碎冰壳的脆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卢聿怀策马在前,我与文茵紧随其后。
今日原本是为了冬猎,可经过城外那片麦田时,他却勒住了缰绳。
视线所及,尽是覆雪。
原本该是青翠的麦苗,此刻被厚重的冰层死死压住,蜷缩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甚至有些枯黄。
我不由得蹙起眉尖,心头那点狩猎的兴致散了大半。
这里是幽州,苦寒之地。
若是这几场大雪压坏了庄稼,来年开春,这一城的百姓怕是又要遭难。
卢聿怀似是听到了我微不可闻的叹息,翻身下马。
他玄色的衣摆扫过雪面,修长的手指拨开那层坚硬的积雪。
“你看。”
他声音清朗,被寒风送入耳中。
“今岁冰雪虽盛,却也冻死了虫卵,护住了地气。瑞雪兆丰年,并非虚言。”
我微微一怔,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那看似毫无生机的冰壳之下,一抹极淡却坚韧的绿意正悄然蛰伏。
麦苗虽被压弯,根茎却如细针般青韧,牢牢抓着泥土。
“年少历经风雪,方能蓄足墒情。”
他起身,极其自然地握住我露在袖外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一点点渗进我的脉络:
“不必忧心,风雪过后,自有丰年。”
眼眶忽然就有些发热。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一个人。
他不必等你开口,便能读懂你眉间未曾舒展的愁绪;
他不必等你解释,便能用最温和的方式,抚平你心底所有的不安。
我这一生,从未被如此妥帖地对待过。
庭院里的老槐树,叶子黄了又绿,花开了又落。
不知不觉,我嫁入卢家,在这个清贫却安宁的边陲之地,已经过了一整年心安的日子。
只可惜,好梦终究易醒。
9
那日午后,卢聿怀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火漆密封的驿函。
“父亲,”他向来沉稳,此刻声音里却带了一丝难以遮掩的波澜,“京中……来信了。”
正在灶下忙碌的婆母闻声走出,还在绣花的文茵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满室寂静,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薄薄的信笺之上。
公爹拆信,阅毕,沉默良久。
久到窗外的光线都暗了几分,他才将信纸轻轻置于案上,长叹一声:
“陛下有旨,召卢家……返京叙职。”
当晚的饭桌上,多了一道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
婆母执箸,夹起最精瘦的一块放入我碗中,目光慈爱又带着几分歉疚:
“这一年,跟着我们吃苦了。”
我轻轻摇头,喉头有些发涩:
“母亲说哪里话,既是一家人,便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夜深人静,窗外风雪呼啸。
卢聿怀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
他在屏风后站了许久,待寒意散尽才走到床榻边,欲言又止。
“京中局势波诡云谲,此番回去,恐怕……”
“既为卢家妇,自当同进退。”
我抬眸看他,截断了他未尽的担忧,目光平静如那一泓幽州的水。
他怔愣片刻,终是伸手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车马辗转月余,终抵京城。
繁华依旧,人面已非。
卢府的旧邸虽已提前派人修葺,但推开朱红大门时,那股经年累月的萧疏之气仍扑面而来。
行李尚未安置妥当,门房便匆匆来报,说是谢家的车驾已到了门口。
我随婆母与卢聿怀行至前厅,远远便瞧见那几道熟悉的身影立于庭中。
母亲穿着一身苏绣云锦的袄裙,鬓发梳得一丝不苟。
见我出来,她几步上前执起我的手,目光在我脸上细细逡巡。
“清减了许多……”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惜,可下一瞬,那目光便挑剔地掠过,我身上那件素净的棉布衣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父亲站在一旁,负手而立,对着公爹微微颔首:
“小女愚钝,这一年来,多蒙亲家照拂了。”
这话听着客气,却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精准而狠辣地扎进了我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旧伤处。
站在父亲身后的兄长,显然也觉得不妥,不赞同地轻咳了一声。
可母亲仿佛毫无所觉,甚至顺着父亲的话头笑道:
“是啊,这孩子从小性子就闷,既不善持家,人情往来更是一窍不通。日后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亲家多多教导,莫要嫌弃。”
字字句句仿佛都在关切,实则字字句句都在贬低,都在提醒着众人——我不够好,我不配。
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熟悉的窒息感,如同阴雨天里复发的旧疾,细细密密地泛起疼来。
我张了张嘴,正欲自嘲几句圆场,身侧却忽然响起一道沉稳的女声。
“亲家母此言差矣。”
婆母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侧,她身形不如母亲富态,衣着更是简朴,但此刻站在那里,腰背挺直,气度竟丝毫不输。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我的肩头,像是一座无声的靠山。
“扶盈明理坚韧,治家有度。去岁在幽州,家中大小事务皆是她操持,邻里上下无不交口称赞。卢家能得此贤媳,实乃祖宗积德。”
婆母转头看向我,目光温厚笃定,随即又转向母亲,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卢家虽简朴,却最重风骨。还望亲家日后,勿要再妄自菲薄自家的女儿,更莫要轻贱了我卢家的媳妇。”
10
庭前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父亲脸上的笑容微僵,母亲的神色更是精彩纷呈,红白交错。
我立在婆母身侧,眼眶微热。
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早已过世的祖母。
当年,她也是这般,用并不宽厚的背影,替我挡去了所有的风雨。
真正的家人,从来不吝啬给你最坚实的依靠,而不是在外人面前,急着将你的尊严踩进泥里。
待长辈们寒暄毕,先行步入厅堂。
我和卢聿怀并肩落在后面。
行至游廊拐角,他忽然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带着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阿盈,不必在意那些言语。”
我不解地抬头,正撞进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在我眼里,你如珍似宝。”
成亲一载,卢聿怀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情话。
他从来都是温和克己、举止有度的端方君子。
我知道他待我好,敬我重我。
可在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卑微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娶了谁,都会相敬如宾,做个无可挑剔的夫君。
是因为他很好,并不是因为我值得。〕
可今日,这般好的他,却如此笃定地告诉我——我是他的珍宝。
……
冬至这日,恰逢母亲生辰。
我与卢聿怀早早备下了厚礼,前往谢府贺寿。
谢府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一进门便觉暖意融融,宾客盈门,笑语喧哗。
母亲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暗红织金的寿服衬得她姿态雍容,贵气逼人。
她这一生,最是好强。
家世、容貌、才情,样样都要拔尖,样样都要压人一头。
可偏偏,命运弄人。
父亲真正放在心尖上宠了一辈子的,是那个出身低微、姿色不过中人的林姨娘。
就连林姨娘所出的庶女谢薇娘,都得了父亲毫无道理的偏爱。
母亲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时,那抹完美的笑意立时淡了几分。
她上下打量着我,视线最终停留在我不施粉黛的脸颊,和发间那支并不名贵的玉簪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眼底划过一丝嫌弃。
待我与卢聿怀奉上,那尊耗费了我们半副身家精心挑选的玉观音时。
母亲只淡淡瞥了一眼,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便命侍女收了下去。
下一刻,母亲的目光转向正依偎在父亲身旁、巧笑倩兮的谢薇娘,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嫉恨与不甘。
趁着卢聿怀被父兄拉去说话的空档,母亲将我拉到一旁。
“你呀!”
母亲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我听了二十年的苛责与怨怼:
“但凡你有薇娘半分伶俐,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懂得如何承欢膝下,我又何至于在那个贱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母亲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
我沉默着,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嘲讽。
我太懂母亲那份深入骨髓的意难平了。
她自觉样样胜过林姨娘,却唯独在“让夫君怜爱”这一件事上,输得一败涂地。
而母亲将这种挫败感,无形中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仿佛是因为我不够娇俏,是我不善言辞,是我不够争气,才使得她在这场漫长的、关于宠爱的战争中,一次又一次地落败。
11
宴席间,丝竹声起。
谢薇娘抱着琵琶走入场中,未语先笑,眼波流转。
纤指轻拨间,嘈嘈切切错杂弹,赢得满堂喝彩。
父亲抚掌大笑,目光慈爱得几乎要溢出来。
母亲端坐着,脸上维持着世家主母得体的笑容,藏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我安静地坐在席间,感受着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在桌下悄然覆上我的手背,坚定地握住。
卢聿怀并未看我,神色如常地与邻座的宾客寒暄。
可那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却在瞬间击碎了周遭所有的冰冷与喧嚣,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浮木。
酒过三巡,侍女端上了饭后鲜果。
其中一碟水灵灵的蜜桃,在冬日里显得格外醒目——那是大嫂娘家从南方加急运来的,统共也不过这一盘。
谢薇娘眼睛一亮,娇声道:
“父亲,这桃子看着真好,女儿都馋了。”
父亲当即笑道:
“既是你喜欢,那便都留着给你吃,谁也不许抢。”
话音未落,母亲忽然开口了。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座每个人的耳中:
“扶盈也爱吃桃。”
她转头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逼迫的期待:
“是不是,扶盈?”
那一瞬间,我心头一片冰凉。
我太明白了——
她根本不是为了给我争取什么,她只是想借着我,再与林姨娘母女争一回长短。
她想证明,在父亲心里,并非完全没有我们母女的位置。
我是她手中的枪,是她博弈的棋子,唯独不是她心疼的女儿。
父亲眉头一皱,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敷衍至极:
“薇娘身子弱,难得有喜欢的吃食,让她先尝个鲜又如何?扶盈,你是妹妹,当礼让姐姐,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又是这样。
从小到大,但凡谢薇娘想要的,无论是衣裳首饰,还是父亲的关注,我都要“懂事”,都要“相让”。
我看着那盘鲜桃,眼前闪过的却是儿时,那些被硬生生夺走的玩偶、珠钗,以及谢薇娘倚在门边,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心底那片被理智强行压抑了多年的火苗,终于在此刻蹿起,瞬间成了燎原之势。
我缓缓站起身。
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整个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父亲。”
我声音平静,却清晰有力,穿透了满堂的寂静:
“论尊卑,我为嫡,她为庶;论情理,我今日归宁是客。为何到了今日,作为客人的我,仍要‘礼让’她三分?”
父亲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跳:
“放肆!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
“女儿不敢。”
我迎着他震怒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像幽州雪原上那株压不弯的麦苗。
“女儿只是不解,为何在父亲眼中,永远只有谢薇娘需要被呵护?需要被爱重?”
“而我……就永远只能退让,永远活该被牺牲,永远不被看见?”
“你!逆女!”
父亲气得手指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薇娘见状,立刻红了眼圈,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怯生生地去拉父亲的袖子。
“扶盈!”
母亲倏然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她声音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
“不要说了……你非要将我们最后一点体面也撕碎吗?非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这个做母亲的有多失败吗?”
看啊,这就是我的母亲。
她从来不会坚定地袒护我。
母亲总是习惯性地挑起争端,却在事态不可控、可能会伤及她颜面之时,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向风雨,让我独自承担所有的难堪。
我在期待什么呢?
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12
一片混乱与尴尬中,卢聿怀从容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缓步走到我身侧,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将我挡在身后。
“岳父大人,”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扶盈如今是卢家的媳妇。”
他目光冷淡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回父亲涨红的脸上:
“她的体面,便是卢家的体面。小婿以为,今日之事,并非一颗桃子之争,而是道理与规矩之争。”
他转过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执起我冰凉的手,声音温润却带着金石之质:
“既然谢府的桃子注定不属于她,日后,卢府自会为她寻来更好的,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我们夫妇,先行告退。”
说罢,他牵着我,在满堂死寂与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从容离去。
我早已过了为口腹之欲相争的年纪。
也早就过了渴望父母偏爱、想要争宠的年纪。
可在这一刻,我偏偏就是想为自己争一回。
争的从来不是那颗桃子,也不是父亲那廉价的偏爱,甚至不是母亲那迟来的回护。
我是为那个八岁时,被夺走珠钗只能躲在被窝里默默垂泪的女孩争;
是为那个十二岁被庶姐栽赃,在大雪天里罚跪祠堂瑟瑟发抖的少女争;
是为那个及笄礼上,连祖母留下的遗物都被抢走,却还要被迫笑着说“没关系”的谢扶盈争。
卢聿怀牵着我,走得很稳。
直到转过回廊,将所有的目光与议论都隔绝在那扇朱门之后,他才停下脚步。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
他低头看我,目光沉静如水,抬手以指腹极轻地拭过我湿润的眼角。
廊下的灯笼刚刚点亮,昏黄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暖意,显得格外温柔。
“可有后悔?”
他低声问,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责难,只有满满的探寻与关切。
我轻轻摇头。
心底那翻涌的情绪正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畅快。
“没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样平静坚定:
“只是……今日闹这一场,给夫君添麻烦了。”
他闻言,唇角似乎极轻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卢家不怕麻烦,只怕家人受委屈。”
这句话如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刹那间,万千繁花在我心中竞相绽放。
原来被偏袒是这样的滋味——
不必完美,不必隐忍,不必懂事。
只要做你自己,就有人愿意为你撑起一片天地,挡去所有风雨。
他执起我的手,指尖在我微红的掌心轻轻抚过,那是方才我自己掐出来的痕迹。
“疼吗?”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在席间攥得太紧,指甲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
“不疼。”
我轻声答道,反手紧紧握住他温暖修长的手指,像是握住了此生唯一的救赎。
13
暮色渐深,巷口传来了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仔细地为我拢好,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了千百回。
“走吧,我们回家。”
我们夫妻离开后,谢府厅堂内的空气依然凝固着,令人窒息。
只有谢薇娘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谢大人余怒未消的沉重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谢夫人坐在主位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女儿最后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目光太平静了。
平静得近乎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悲悯。
心头忽然被一种莫名的空洞狠狠击中——
谢夫人突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颗桃子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一次口舌之争的输赢。
那是女儿最后一次,试图向她这个母亲寻求一份毫无条件的理解与支撑。
而她,给出了和过去十几年一样的回应——推开她,利用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细细密密地攫住了母亲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种恐惧,比当年得知夫君宠爱姨娘时更甚,比任何一次在宅斗中落于下风时,都要让她感到无力与绝望。
母亲她失去了什么?
她好像……真的永远失去了那个无论被忽视多少次,仍会怯生生地唤她一声“母亲”的女儿。
筵席未散,这满堂华彩之内,却满是孤寂。
一滴迟来的悔恨之泪,悄无声息地滑过母亲那保养得宜的脸颊,砸在华美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察觉的湿痕。
然而,命运的颠覆往往发生在最沉寂的时刻。
不过半月,一封由谢府老仆拼尽性命,递上来的书信,彻底惊破了谢府表面的平静。
那老仆曾是林姨娘院中的管事,因独子被林姨娘的表兄设计陷害致残,含恨隐忍多年。
终在临终前,选择揭露这桩埋藏了近二十年的惊天隐秘。
信被直呈至谢大人书房。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书房内传来了茶盏被狠狠掼碎于地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谢大人如同困兽般暴怒、凄厉的嘶吼:
“毒妇——!!贱种——!!”
他目眦欲裂,一把掀翻了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不顾形象地冲向内院,将那薄薄的几页信纸狠狠砸向惊慌失措、正欲迎上来的林姨娘脸上:
“说!谢薇娘……她究竟是谁的种?!”
那信中,时间、地点、人证,乃至当年传递消息的中间人,一应俱全,条理清晰,由不得林姨娘有半句辩驳。
林姨娘煞白着脸,浑身抖如筛糠,双腿一软,瘫软在地的瞬间,已然用沉默招认了一切。
消息如惊雷炸响,瞬间传遍了谢府上下。
那个被捧在手心二十年的“庶出爱女”,那个为了她,让正室夫人和真正的嫡女,受尽委屈的“心头肉”,竟是林姨娘与她表兄苟且生下的奸生女!
谢大人浑身剧颤,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偏宠,想起为了这个野种,一次又一次责难自己的亲生女儿,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痛,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谢夫人怔怔地立在廊下,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断裂,散落一地。
她先是震惊,随即涌上心头的是巨大的荒谬与悲凉。
原来,她半生的争斗,竟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堪的谎言?
她与女儿疏离冷淡的根源,竟是建立在如此肮脏、可笑的欺骗之上?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14
消息传入卢家时,我正在庭院中,为那株新移栽的石榴树浇水。
闻言,我的手微微一顿,晶莹的水珠洒落在青翠的叶片上,滚落入土。
心中并无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意,只觉一片茫茫然的苍凉。
我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父爱,母亲争抢半生、视若性命的夫妻情分,从一开始,就错付在了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中。
像是精心搭建的戏台突然轰然塌陷,露出了底下荒芜、丑陋的真相。
父亲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于情于理,我都该回谢府探病。
踏入谢府那熟悉的卧房,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苦涩中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父亲靠在枕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不过短短旬月光景,那个曾经威严不可一世的父亲,竟已憔悴枯槁得不成样子。
见到我进来,父亲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至极的光芒——有愧疚,有悔恨,也有希冀。
“扶盈……”
他声音沙哑破碎,挣扎着想要坐起,枯瘦的手伸向我。
我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扶住他的手臂,为他垫好身后的引枕,动作娴熟而疏离。
“父亲需好生静养,莫要乱动。”
我转身端起桌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将温热的药盏递到他手边,语气平和,并无半分怨怼,也无半分亲近。
父亲接过药碗的手有些发抖,目光始终胶着在我脸上,似是想从这片平静中找出些什么情绪来。
“为父……为父当年……糊涂啊……”
他喉头哽咽,泪光闪烁,终究没能说下去。
我微微垂眸,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
“往事已矣,父亲还是珍重身体要紧。”
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亦没有违心的温言安慰。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在他用药后适时递上清水漱口,在他咳嗽时轻抚他的背脊顺气。
举止得体,无可指摘。
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永远无法跨越的屏障。
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看着我平静的侧脸,终究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离去时,行至门口,我驻足回望。
父亲仍闭着眼,眼角却有一行清泪,缓缓没入鬓间斑白的发丝。
跨出房门,外面天光正好,刺得人眼睛微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我们父女一场,终究是错过了最好的时光,也耗尽了所有的缘分。
15
隔日清晨,兄长踏着晨露来访卢府。
庭院石桌前,茶香袅袅。他眉宇紧锁,看着我欲言又止:
“扶盈,我知道爹娘往日对你多有不是,伤了你的心。可如今父亲病重,母亲也……终究是生身父母,血浓于水,莫要心怀怨怼,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我执壶为他斟茶,碧色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打着旋儿。
“兄长,我并无怨怼。”
茶香氤氲中,他眼底写满了不信。
“并非所有疏离,都源于怨怼。”
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平和而透彻:
“只是那颗曾经炽热期盼的心,早已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冷落与失望中,燃尽了最后一丝余温,变成了死灰。”
话音甫落,廊下传来环佩轻响。
大嫂执扇而来,裙裾飞扬。
她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兄长面上,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是嫡长子,自出生便备受父母亲族的重视,享尽了宠爱。可扶盈不是!她被忽视、被冷落、被否定了二十年!你这个既得利益者,本身也是那些伤害的一部分,哪里来的脸面站在这里劝她大度,劝她放下?”
“要我说,卢家上下待扶盈亲厚,公婆明理,夫君敬重。我们做娘家的,若真疼她,该盼着她好才是,何必非要她惦记着那些不痛快,非要将她拉回那个泥潭里?”
说罢,嫂嫂转而握住我的手,语气温柔却笃定:
“小妹,听嫂嫂一句。人心就这么大,装不下太多沉疴旧痛。既在福中,便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家里的事,自有它的缘法,不必时时回头。”
兄长被抢白得哑口无言,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轻叹。
我反握住大嫂的手,那温度从指尖一直暖到了心底。
谢家,终究还有这样明事理、知冷暖的人。
送走兄嫂,我立于廊下,下意识地轻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
不久的将来,我亦会为人母。
大嫂所言,字字在理,我十分感念。
可兄长那句“终究是生身父母”,到底还是在心底烙下了印记。
血脉亲情,岂是这般轻易能割舍干净的?
幼年的那些憾恨,会不会成为下一代的枷锁?
风过庭院,那株石榴树的新叶窸窣作响,似在与风争辩。
记忆深处,父亲也曾将年幼的我扛在肩头看花灯,笑声朗朗;
母亲也曾在灯下,为我缝制过绣着玉兰花的襦裙,针脚细密。
那些稀薄得可怜的温暖,在经年累月的冷落中几乎被磨灭殆尽,却终究没有完全湮灭,成了心底最隐秘的刺。
斜阳将坠,卢聿怀踏着满阶金晖归来。
见我独立廊下发呆,他缓步走近,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株石榴:
“在想什么?”
“在想……人心如庭树。总要历经几番风雨,受过几次冻馁,才能懂得该在何处扎根。”
他静默片刻,侧头看我,语气温润如初,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向阳处、向暖处、向能让它自在生长处。”
卢聿怀将一件厚实的外衫披在我肩上,轻声道:
“我们扶盈素来重情,这并没有错。可重情并不意味着要回到过去受伤害。你可以选择以你自己的方式,保有这份牵挂。”
“譬如,逢年过节派人送份礼,尽了礼数;得知病痛时遣医送药,尽了孝道。不必委屈自己去承欢膝下,不必强求亲近去粉饰太平,但求问心无愧,足矣。”
廊下风灯摇曳,在他眼中投下温暖而坚定的光。
我忽然就释然了。
我听懂了——
那石榴树新叶窸窣,不是在与风争辩,而是新生挣脱旧枝时,必然发出的声响。
放下,从来都不是决绝地转身离去,老死不相往来。
而是带着过往继续前行,却不再被其所困,不再为此所伤。
雪后初霁,天边最后一抹残阳隐入云层。
我靠在卢聿怀怀中,看着那株在风中挺立的石榴树,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风雪已过。
这一次,是真的丰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