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四十岁扔掉彭泽县令的官印时,外人看他潇洒得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少人羡慕这样自在的日子。
可没人知道,这已经是他第五次辞官了。
前头十三年里,他一直在做官和归隐之间打转。
每次辞官都骂官场黑暗,可过不了多久又得回去当差。
原因就一个字:穷。这个穷字像影子似的跟着他,甩也甩不掉。

陶渊明的穷是有来由的。
他一辈子娶过三房媳妇。
头一个媳妇生孩子时难产死了,没留下儿女。
第二个媳妇陈氏六年里给他生了四个儿子,老三老四还是双胞胎。
这么连着生养,陈氏身子熬垮了,早早过世。
后来又娶了第三个媳妇翟氏,比他小十二岁,又添了一儿一女。
算下来陶渊明整整六个孩子需要养活。
孩子要吃饭穿衣,头疼脑热得抓药,这花销就像无底洞。
好在母亲孟老太太还在,能帮着照料。
可老人家一去世,担子全落在陶渊明一人肩上。
那会儿他写诗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天不亮下地干活,月亮出来才回家,累得腰都直不起,可锅里米还是不够吃。

其实,陶渊明头两年归隐生活还过得去,做官攒的钱勉强够用。
偏偏第三年遇上火灾,辛苦盖的草屋、存的粮食、用的家伙什,一股脑全烧光了。
陶渊明站在黑糊糊的废墟前头,才真真切切觉出归隐的代价。
这些都没什么,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不争气。
陶渊明爱喝酒,爱到什么地步?下田锄地都在腰上挂个酒壶,锄几下就要抿一口,喝迷糊了就往树荫下一躺。
他那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说得明白:豆苗没长几棵,杂草倒长得比庄稼还高。
邻居见了直摇头,劝他勤快点锄草,他倒振振有词:“我月亮出来才收工,还不够勤快?”
这样干活,地里能有好收成才怪。

寒冬腊月最是难熬。
冷风顺着茅草墙缝往里灌,米缸隔三差五就空了。
陶渊明在诗里写实情:“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夏天饿肚子,冬天没厚被子,蜷在炕上冻得直哆嗦;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天黑盼鸡叫,天亮了又嫌日头走得慢,饥寒交迫的滋味,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而且,受苦的不只陶渊明自己,五个孩子也跟着遭罪。
按说家里有地,总该饿不着。可他五个儿子个个不成器。
老大阿舒十六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喊他下地比上天还难;
老二阿宣十五,看见书本就躲;
双胞胎阿雍阿端都十三了,连六和七都分不清;
小儿子阿佟才九岁,满脑子就想着锅里有没有吃的。
陶渊明还专门写了首《责子》诗数落儿子们。写完最后几句,他叹着气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都是命不好啊,管不了那么多,喝酒吧!

陶渊明把错都推到老天爷头上,没想过这烂摊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孩子们打小看着他日日醉酒,看着他干活糊弄事,听他说“尔之不才,亦已焉哉”,你要是不成才,那就算了呗,哪还会觉得读书种地是正经营生?
而且,陶渊明家里又没人管束,三房媳妇两个早逝,翟氏要照顾六个孩子,哪顾得上管教?
孩子们跟着学样,把陶渊明那套懒散功夫学了个十足十。
五十岁往后,日子越过越惨。
陶渊明年轻时喝空的酒坛子,如今都化作病痛找上门来。
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家里经常断粮。病得起不了床时,他只能蜷在漏风的屋檐底下,写什么“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
最叫他寒心的是儿子们一个都指望不上。他们自己种地都糊弄,能混饱自己肚子就不错了,哪顾得上老爹?

陶渊明这时候才明白,当初对孩子们放任自流,换来的竟是老来无依无靠。
六十二岁那年,碰上天灾闹饥荒。家家户户紧关粮仓,陶家米缸早就空了。饿得眼冒金星时,陶渊明到底放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架子。
他拄着拐棍哆哆嗦嗦走到邻村一户人家,想敲门讨口吃的,手举了半天却臊得张不开嘴。幸亏那家主人心善,看他枯瘦如柴,赶忙端来饭菜,还陪着喝了盅酒。
这顿饭吃得他百味杂陈,回去就写了首《乞食》:“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
当年骂做官是向人弯腰,如今倒为了一口饭向人低头,心里像刀割似的。

要饭这事算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精神头。
陶渊明六十三岁那年冬天,他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连起身讨饭的气力都没了。
其实,陶渊明身上的病本不至于死,可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磨灭了他意志。
临终前,陶渊明给儿子们写了封遗书《与子俨等书》,里头终于说了实话:“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我死脑筋非要辞官守穷,害你们从小挨饿受冻啊!
他想起东汉隐士王霸的事:客人穿得光鲜亮丽,王霸儿子低头看看自己破衣烂衫,羞得好几天不说话。
王霸妻子安慰丈夫:“既然选了隐居,穷就是该付的代价,有什么好难过?”
陶渊明提起这旧事,表面是宽慰自己,字缝里却全是悔意。
他悔的不只是自己受穷,更悔连累了儿女,当年要是勤快点,少灌几口黄汤,多教孩子识文断字,他们何至于像现在这样,除了一把傻力气啥都不会?

至于陶渊明的后代后来怎样了?
他五个儿子名字在史书里再没出现过,跟着他们父亲一样默默无闻。
可几百年后,不少地方冒出了陶家人。
重庆丰都县陶家坪村的人说他们是陶渊明大儿子陶俨的后代。
明朝初年搬到这里,代代守“晴耕雨读”的老规矩,边种地边办学堂。
1937年盖起陶氏宗祠,墙上刻着“勤学振家声,诗书传薪火”的祖训。
当年族里人陶用宾变卖家当办“用宾中学”,穷孩子上学只收一半学费。
后来这里还当过抗战时期的地下党联络点。到2021年,老祠堂改成“新丰书院”,书声琅琅的传统一直没断。

回头想想陶渊明的“归隐”,面上看是不肯同流合污,骨子里还是对现实的逃避。
他厌恶官场乌糟事,又拗不过东晋那个僵死世道,最后躲进田园图清净。
可田园也没给他安稳,喝酒误了农事,懒散害了子女。
临终那句“使汝等幼而饥寒”的忏悔,藏着个老父亲迟来的醒悟。
他原以为远离官场能守住骨气,却不知道躺平救不了命。饭碗都端不稳时,骨气不过是空话。
倒是几百年后,散在天南地北的那些陶姓人家,不知不觉把先人的遗憾补上了些。
当然,这些后人未必个个真是陶渊明的血脉,可却实实在在活出了陶渊明当年想过又没能过成的日子,心里守着桃花源的清净,手上该干的活、该担的责一点也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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