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978年,七夕夜,开封府邸。
本该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浪漫时辰,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
曾经的南唐国主,如今的阶下囚——李煜。那天,是他四十二岁的生辰。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双曾被视为“帝王之相”的重瞳,此刻却盛满了无尽的愁苦与绝望。
黄麻纸上墨迹斑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如今,这“愁”到了终了的时候,一杯御赐的“美酒”,静静置于案前。
一声轻叹,杯空,影斜,栏杆冷.....往事皆随风!
❶天生异相,志不在朝
李煜原名李从嘉,生于937年七夕。
他天生一副奇相。
脑门宽大,牙齿重叠,更奇的是他一只眼睛里竟有两个瞳孔!
在古人看来,这“重瞳”是帝王之相,上古的舜帝、西楚霸王项羽都是如此。
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
在那个位置,他本可安心做个富贵闲人。
他爱的是诗词书画,向往的生活是“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当个逍遥王爷,吟风弄月,何等快活?
他对那冷冰冰、血淋淋的皇位之争,毫无兴趣。
十八岁时,他娶了司徒周宗的大女儿周娥皇(大周后)。
娥皇貌美多才,琵琶绝艺,更难得的是与他心意相通。两人曾一起复原了失传的《霓裳羽衣曲》。
李煜欣然提笔记录:“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那时的他,以为这样的幸福日子能天长地久。
他甚至写词偷偷记录与娥皇幽会的心情:“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风流才子,温柔乡里,缱绻旖旎,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
❷命运弄人,被推上风口浪尖
然而,皇家的宿命又岂容他自逍遥?
大唐盛世的风骨到了晚唐五代,早已被李氏皇族的内耗消磨殆尽。
他的长兄太子李弘冀与叔父李景遂为皇位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李弘冀毒杀叔父,自己也在不久后离世。
更离奇的是,李煜的其他几位兄长也相继早逝。本与皇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煜,在二十五岁那年,竟被命运硬生生按在了龙椅上!
或许,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天降“富贵”,与他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他登基之时,中原已换了天地。
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了大宋。这位雄才大略的宋太祖,正虎视眈眈地图谋统一天下。南唐,成了他眼中必须拔掉的钉子。
李煜心里清楚,南唐国力早已被战争掏空,根本无力对抗宋朝。
他选择了卑微的妥协:自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降低一切宫廷礼仪规格;小心翼翼地避讳宋朝的一切忌讳。
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保住祖宗基业,保住他歌舞升平的小天地。
可赵匡胤又岂会满足?他三番五次下诏,要李煜亲自去开封朝贡。
李煜知道这是羊入虎口,只能百般推脱,以求苟延残喘。
❸情深不寿,家国同悲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李煜二十八岁那年,一场意外夺走了他与大周后年仅四岁爱子的生命。大周后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更令其心痛的是,在大周后缠绵病榻之际,她的亲妹妹(后来的小周后)进宫照料,竟与李煜暗生情愫。大周后得知后,心碎加上病痛,含恨而终,至死不肯再看李煜一眼。
李煜悔恨交加,写下字字泣血的悼念:“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然而,这份痛悔并未阻止他在大周后死后,册立其妹为新的皇后(小周后)。
小周后同样美貌多才,李煜对她宠爱更甚。他终究是个沉溺于情爱缠绵的才子,而非一个能克制私欲、以社稷为重的君王。
❹金陵城破,屈辱偷生
想要的留不住,该来的躲不开。
974年,宋太祖赵匡胤终于以李煜“拒命不朝”为由,发十万大军,直扑南唐。南唐军队一触即溃。
次年春天,宋军将南唐国都金陵围得水泄不通。
围城是残酷的。
金陵城再坚固,也经不起旷日持久的封锁。粮草断绝,城中百姓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宋军主帅曹彬下了最后通牒:限李煜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城投降。
李煜不是没有血性。
他曾在宫中堆满柴薪,对天发誓:城破之日,便是他自焚殉国之时!他要与祖宗基业共存亡!
然而,当冰冷的现实砸在眼前,当死亡近在咫尺,他退缩了。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打开城门,屈膝投降。
南唐,立国三十九年,至此灭亡。
其实,还是没有血性,只是摆摆姿态,装装样子!
呸!
❺违命侯的囚徒岁月
李煜被押解到北宋都城开封。
宋太祖封了他一个充满羞辱意味的爵位——“违命侯”。
后来宋太宗赵光义即位,改封他为陇西郡公。名号虽有变化,阶下囚的身份却丝毫未变。
对一个人来说,物质生活或许尚可,但巨大的身份落差,亡国之君的耻辱,以及对故国的无尽思念,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正是在这无尽的囚徒岁月里,他的词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那些描写宫廷宴乐、男女情爱的绮丽之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浸透血泪的亡国悲哀。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首《相见欢》,写尽了被囚禁在深院的孤寂和那挥之不去的亡国之痛。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里,梦回故国,往昔金陵城车水马龙、花团锦簇的繁华景象越清晰,醒来后的现实就越发凄凉刺骨。
不过说,人家李煜感慨回忆的是曾经自己富丽堂皇、车水马龙般权贵生活,可是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看看他的词,不管是华丽还是虚浮,甚至哀痛的情绪,确实也没必要跟着共鸣。
❻七夕绝唱,词帝一朝魂断
978年,又是七夕。
那一天,是李煜四十二岁的生辰。
在异国他乡的囚笼里,他置酒庆生,亦是消愁。酒入愁肠,化作千古绝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把他对“故国”山河刻骨的思念,对过往生活的无尽追悔,对眼前屈辱的深沉悲愤,如滔滔江水般倾泻而出。
感天地,泣鬼神!
然而,正是这首泣血之作,彻底激怒了宋太宗赵光义。左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右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在赵光义听来,句句都是对南唐旧江山的眷恋,那都是不甘灭亡、蠢蠢欲动的复国之心!
赵光义动了杀机。
一纸密令,一杯名为“牵机药”的毒酒,在七夕的月光下,被送到了李煜面前。
这位词帝的生命,连同他那无尽的哀愁,永远定格在了四十二岁的生日之夜。
❼苍天饶过谁?
回望李煜的一生,悲剧的根源或许就在于“德不配位”。
他本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有着极高的文学天赋和敏锐的情感。若只做个富贵王爷,他的一生将是风流才子的佳话。
然而命运偏偏将他推上龙椅,他徒有帝王之相,却无帝王之才,更无帝王应有的铁血与担当。
他只想守着富庶的江南,过着吟诗作画、歌舞宴饮的安逸日子。
面对强敌,他懦弱退让,幻想以卑微换取苟安。
城破之际,他曾誓言殉国,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偷生。
他的苟活,未能挽救任何尊严,反而让他在亡国的乱流中受尽屈辱,最终仍难逃一杯毒酒的结局。
或许,对他个人、对南唐百姓而言,他那不够刚烈的反抗,反而使金陵城破时少了许多玉石俱焚的惨烈?
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千年之后,也只能留给后人一声叹息。
如果展开视角,我们也会看到,赵宋朝廷对李煜和小周后的羞辱与欺凌,手段确实阴狠刻毒。
然而,当我们拉开历史的帷幕,会发现赵宋王朝自身也未能逃脱宿命的轮回。
北宋亡于金人铁蹄时的“靖康之耻”,徽、钦二帝及宗室女眷遭受的屈辱,比之李煜和小周后,又何尝不惨烈百倍?
这难道不是“苍天饶过谁”的另一种注解?
李煜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是错位的悲剧。
他璀璨的词章照亮了唐宋之后千年的文学星空,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道尽了天下所有去国怀乡、身不由己者的无尽哀伤。
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应该还是那句老话:“做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他的使命,或许真该在975年金陵城破、社稷倾覆的那一刻,随着那堆最终未能点燃的殉国柴薪,一同化为灰烬。
那至少,能保住一个帝王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