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郭翼飞（方塘书社编辑传播中心实习编辑）

【一】

1947年，钱锺书先生的《围城》横空出世，这部熔讽刺智慧与人生洞察于一炉的作品，历经七十余载岁月的沉淀，随着时代的陈酿，依然显现出穿越时空的思想力量。

从初读《围城》时对其隐喻的浅表感知，到再读时对人性困境的深切共鸣，无数读者在方鸿渐的人生轨迹中照见自我，在钱先生的诙谐幽默的笔墨中潸然泪下。

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之所以能成为跨越时代的文学经典，原因之一是，它以精准的“真理”概括、精妙的语言艺术与深刻的现实观照，构建起一个既关乎个体命运又直指人类本性的精神坦途。

【二】

《围城》中说：“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事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多如此。”

在钱锺书先生的笔下，“围城”不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专属困境，而是贯穿人一生的寻常模样。

事实上，人生里那些藏着盼头的愿望，大抵也都循着这般模样。不管时光走了多少年，不管人站在高门大院还是寻常巷陌，这份“在城里城外辗转”的滋味，都像一层抹不去的底色，裹着每个生命，你逃不开，我躲不过，就像田埂上的草躲不过春秋，窗棂上的光躲不过晨昏，是一种最朴素也最沉甸甸的人间实感。

婚姻这座城，大抵是最容易让人共情的。方鸿渐与孙柔嘉，从旅途上偶然的同行者，匆匆走进婚姻的围城，婚前那点朦胧的期待，终究在婚后柴米油盐的鸡飞狗跳里磨成了无奈，正应了“家庭成了爱情的坟墓”那句怅然慨叹。

而城外的人呢？像初见唐晓芙时心潮澎湃的方鸿渐，像对着苏文纨心存幻想的追求者们，谁不是揣着对“城内风光”的美好念想，一门心思要往里闯？

事业的围城，同样藏着太多人的影子。方鸿渐从欧洲留学时的浑浑噩噩，到回国后在点金银行、三闾大学、报社间颠沛辗转，每一次“出城”都觉得是解脱，可每一次“进城”才发现，不过是从一个困局跳进了另一个困局。正如书中所讲，“从一个城逃到另一个城”，兜兜转转，始终没找到真正能安身立命的去处。

说到底，围城困境的本质是人类欲望与现实的拉扯——“未得到”时魂牵梦萦，“已得到”后又心生倦怠。这般循环往复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不论你是何身份，身处何阶层——大人物可能被官场、商海的浪涛困住手脚，小人物或许为衣食住行的琐事愁眉不展，知识分子可能在精神的迷宫里打转，市井百姓或许在生计的压力下喘息。

《围城》的价值正在于此：它讲的不是某时某地几个人的遭遇，而是“属于整个人类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的生存本质。

《围城》从不只是“摆问题”，更是在悄悄叩问人性的根由。“围”字里藏着的万般无奈，何尝不是对人“作茧自缚”的辛辣讽刺呢？许多人明明知道围城的存在，却还是难免在欲望的推搡下盲目进出，在他人的目光里随波逐流，方鸿渐买假文凭时的自欺欺人，孙柔嘉遇事总依赖姑母的犹豫不决，都是困住自己的病根。

钱先生清醒的告诉我们：围城从来不止是婚姻、事业这些看得见的场景，更藏在心里那层不愿面对现实的桎梏里。要想打破围城，第一步，便是先看清这人人都在经历的生存真相。

【三】

若仅为传递抽象真理，《围城》是断难成就其经典地位的。钱锺书先生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将枯燥的人生哲理转化为“色香味俱全”的文学盛宴。

《围城》的语言魅力，首先妙在其精妙绝伦的比喻。钱先生的比喻从不落俗套，正如他描写唐晓芙的容貌时，他不写眼睛大小、身材胖瘦等刻板维度，而是以“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喻其肤色，以“政治家讲的大话”反衬其眼睛的灵活温柔，这种通感与对比的巧妙运用，赋予文字以无可替代的想象空间，即便影视改编也难以复刻其神韵。

再比如，写秃头则戏称“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出来，把头发都挤掉了”。看似戏谑之语，实则暗藏讽刺，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某些伪学者的可笑形象。

这些比喻如同珍珠散落全书，既增强了文字的生动性，又深化了作品的讽刺意味，让读者在会心一笑中领悟深意。

诙谐幽默的调侃是《围城》语言的另一鲜明特色。钱先生的幽默并非低俗的笑料，而是蕴含智慧的讽刺艺术。比如，写方鸿渐留学归来的“衣锦还乡”，实则怀揣着买来的假文凭；写三闾大学的教授们，高松年虚伪狡诈，李梅亭自私阴险，韩学愈弄虚作假，每个人物都在诙谐的笔墨中暴露真实面目。

这种幽默带着冷峻的洞察，让读者在开怀大笑的同时，不自觉地反思人性的弱点与社会的弊病。

更妙的是，《围城》的文字把生动灵趣与深刻意蕴拧成了一股绳，让读者笑着笑着，心思就沉了下去——这“笑了思”的滋味，正是其语言艺术的精髓。

就像方鸿渐与唐晓芙那场诀别时的雨，钱先生说“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短短一句，雨的冷硬、人的麻木全出来了，那“水鞭子”抽在方鸿渐身上，何尝不是抽在这段戛然而止的感情上？至此，凄凉的氛围没费多少笔墨就漫了出来，两人情感的碎裂也藏在了这雨里。

再看唐晓芙，一句“心溶化成苦水”，把少女心里翻涌的懊悔、担忧、不舍全揉在了一起——既怨自己轻信表姐、说话太绝，又怕方鸿渐失神落魄出意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被刻画得活灵活现。

也正因这般文字，既有能让人身临其境的画面，又有值得咂摸的深意，这段未圆满的感情才成了读者心里挥之不去的遗憾，而《围城》也便不再只是一本讲透人生真理的书，更成了值得被翻来覆去品读、每次品读都有新滋味的文学珍品。

【四】

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从来都藏在对现实的深切观照与对人性的透彻洞察里。

《围城》之所以能让不同年代的读者都读得“心有戚戚”，正是因为书里的人、书里的事，总能在每个时代的生活里找到影子——恍惚觉得钱先生写的不是遥远年代的故事，而是你我身边的日常，甚至就是我们自己。

在情感的描摹上，《围城》画出了普通人共有的情感轨迹：方鸿渐与鲍小姐的纠缠，是年轻时被情欲牵着走的短暂沉沦，荒唐却真实；与苏文纨的暧昧拉扯，藏着多少人优柔寡断、不愿得罪人的怯懦，最终反倒把局面搅得一团糟；与唐晓芙的相遇，则是青春里最干净的心动，可这份美好终究败给了误会与骄傲，成了一辈子的遗憾；与孙柔嘉的婚姻，更像被现实推着走的选择，婚前的客气疏离，婚后的鸡飞狗跳，恰是许多人“爱情落进生活”的真实模样。

很显然，这四段情感，不只是方鸿渐一个人的经历，是每个人生命里都可能掠过的片段：冲动的邂逅、纠缠的情谊、错过的初恋、归于平淡的婚姻。

唐晓芙这个“摩登文明社会里的罕物”，更是戳中了无数人对纯粹爱情的向往。她要“占领对方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这份带着少女天真的执拗，何尝不是每个人对“完美感情”的隐秘期盼？

可偏偏这份期盼终究落了空。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方鸿渐在雨里站成雕塑，唐晓芙在窗内心如刀割，最终两人转身离场，再无交集。

这份“差一点就成了”的怅惘，太容易让经历过遗憾的人共情，就像心里某块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疼却又挪不开眼。

如果说情感是私人的镜子，那《围城》里的事业与社会，便是一幅摊开的世情画卷，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看见熟悉的风景。三闾大学里的那些事，读来简直像在看身边的职场：高松年表面儒雅，实则精于算计，把“校长”当生意做；李梅亭背着药箱装好人，背地里却斤斤计较、阴险自私；同事间拉帮结派，为了职称、待遇勾心斗角，一点不比现实里的“办公室政治”逊色。

方鸿渐在里头处处碰壁，不是他太笨，而是他不愿同流合污的天真终究抵不过环境的复杂。他的“可怜”从来不是个人的倒霉，而是任何时代都躲不开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也正是这份对社会生态的精准拿捏，让《围城》跳出了年代的局限。

同时，《围城》也戳破了困境的根源——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被外界困住，而是主动把自己交给了别人。

方鸿渐选工作要等赵辛楣指路，没了赵辛楣，便慌慌张张接住孙柔嘉递来的“依靠”。孙柔嘉遇事第一反应是找姑母拿主意，仿佛离了旁人就活不明白。赵辛楣被苏文纨缠了半生，唐晓芙被表姐一句话搅黄了感情。

每个人都在别人身上找答案，把人生的方向盘交出去，以为这样就能躲开选择的风险，可到头来，依赖的人总会离开，自己终究要面对一地鸡毛。

【五】

“生命就是一团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便会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叔本华说。

《围城》正是对这种人生状态的生动诠释。但钱先生并非要让我们在认清真相后陷入绝望，而是要我们在正视困境后学会抉择——不做随波逐流的浮萍，不做依赖他人的附庸，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

《围城》给我们的最大礼物，不是“如何逃出城”的答案，而是“如何与城共处”的智慧。城里有困顿，但更有反思的机会，有无奈，但更有觉醒的可能。但愿我们翻开《围城》时，能多几分清醒——看清自己心里藏着的“依赖”，也慢慢放下对“完美”的执念。

其实，人生哪有什么绝对的“突围”？那些被我们称作“城”的东西，从来不是用来逃的。能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活得透亮、走得坚定，便已是不被围困的人生了。

编审：汤一凡丨编辑：汤一凡丨设计：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