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哪怕是不常读古文的人，也会被其中的画面感击中。1300多年前，26岁的王勃在滕王阁的宴会上挥毫泼墨，写下这篇《滕王阁序》，既挽救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也为中国文学留下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今天我们就完整重温这篇千古名篇，拆解它为何能穿越千年，依然让无数人拍案叫绝。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要读懂《滕王阁序》的震撼，先得知道它的创作背景有多“传奇”。王勃写这篇文章时，正处在人生的低谷：他早年因写文章得罪权贵被罢官，后来又因私藏官奴并失手杀死对方，差点被判死刑，虽遇大赦保住性命，却彻底断送了仕途，连父亲也受牵连被贬到偏远的交趾（今越南境内）。

公元675年，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亲，路过洪州（今江西南昌）时，恰逢洪州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举办盛大宴会。阎都督本是想让自己的女婿出风头，提前让女婿写好了序文，宴会上故意假意邀请宾客作序，众人都心知肚明，纷纷推辞——只有刚经历人生重创的王勃，没领会这层“潜规则”，当场接过纸笔，准备挥毫。

阎都督气得拂袖而去，只派人在帐外盯着王勃写了什么。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开篇传来，阎都督嗤之以鼻：“不过是老生常谈。”可随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陆续传出，他开始坐不住了。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句子送到眼前，阎都督拍案而起：“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

这篇在尴尬与试探中诞生的文章，既是王勃对宴会盛景的描绘，更是他对自己一生坎坷的呐喊与释怀。26岁的年纪，经历了仕途尽毁、生死一线，他没有沉溺于悲戚，反而在文字里写出了山河壮阔与人生豪情——这正是《滕王阁序》最动人的底色。

《滕王阁序》被称为“骈文第一”，所谓骈文，就是讲究对仗、声律和用典的文体，这种文体很容易写得呆板生硬，但王勃却用它写出了流动的画面和充沛的情感，其中的语言艺术，至今仍是教科书级别的典范。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全文最惊艳的句子，没有一个生僻字，却把黄昏时分的江景写活了。落霞是静态的，孤鹜是动态的，“齐飞”二字让天地间有了呼应；秋水是近景，长天是远景，“共一色”让水与天融为一体。光有视觉还不够，“孤鹜”的存在，又为这幅壮阔的画面添了一丝灵动与苍茫，就像国画里的“留白”，给人无限遐想。

这样的句子在文中还有很多：“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写秋水解冻后的清澈和暮色中山峰的紫色，色彩层次分明；“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写滕王阁的高耸和壮丽，“耸翠”“流丹”两个词，把山的绿和阁的红写得鲜活欲滴。读这些句子，就像跟着王勃站在滕王阁上，一眼望尽山川湖海。

骈文的核心是对仗，但王勃的对仗从不刻意。“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襟”和“带”都是名词作动词，把洪州的地理位置写得气势磅礴；“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用“腾蛟起凤”形容文人的才华，用“紫电青霜”形容武将的兵器，文武相对，工整又有气势。

最妙的是“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里的对仗不仅是句式上的，更是情感上的递进，把面对困境的豪情写得掷地有声，成为后世无数人砥砺前行的座右铭。这种对仗，既有形式美，又有情感力，读起来抑扬顿挫，难怪能流传千年。

《滕王阁序》里藏着40多个历史典故，比如“徐孺下陈蕃之榻”，讲的是东汉徐孺子才华出众，陈蕃为他专门放下床榻的故事，用来赞美洪州的人杰地灵；“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用冯唐、李广的典故，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很多人觉得用典会让文章难懂，但王勃的用典就像“润物细无声”，即使不知道典故的背景，也能读懂句子的意思；知道典故后，又能体会到更深层的情感。比如“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用《庄子》里“扶摇直上”的典故，告诉自己虽然前路遥远，但仍有希望，虽然早年失意，但晚年仍可作为——这种用典，让情感表达更有厚度，也让文章更有文化底蕴。

如果《滕王阁序》只写了滕王阁的美景，它或许能成为一篇优秀的游记，但绝不会成为千古绝唱。真正让它不朽的，是王勃在文中融入的人生感慨——那种“兴尽悲来”的迷茫，和“穷且益坚”的倔强，戳中了每个在人生中挣扎过的人。

文章前半部分，王勃写尽了宴会的热闹和山河的壮阔，“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何等热闹。可当视线从美景转向远方，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长安是朝廷的所在地，是他渴望施展抱负的地方，却远在天边；“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一句反问，道尽了怀才不遇的孤独与无奈。

但王勃没有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他列举了冯唐、李广、贾谊等历史名人，他们都曾遭遇困境，却从未放弃。于是他写下“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一个26岁青年在经历人生重创后的自我鼓励。他告诉自己，即使身处困境，也要保持志向；即使时光流逝，也要抓住未来的机会。

文末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更是把个人的命运放到了历史的长河中。滕王阁的建造者滕王早已消失在历史中，只有长江水依旧东流。个人的失意与痛苦，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似乎变得渺小，但正是这种“渺小”中的坚持，才更显人性的光辉。

有人说，《滕王阁序》是“少年文章”，因为它有少年人的豪情与锋芒；也有人说，它是“人生指南”，因为它教会我们如何面对困境。其实，我们爱《滕王阁序》，爱的是它字里行间的生命力——是26岁的王勃在绝境中，依然能看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眼光，依然能说出“不坠青云之志”的勇气。

我们每个人都有“关山难越”的时候，都有“萍水相逢”的孤独，都有“时运不齐”的无奈。但王勃告诉我们，无论处境多艰难，都可以抬头看看身边的美景，都可以保留心中的志向。就像滕王阁经历了千年的风雨，依然矗立在赣江边；就像《滕王阁序》经历了千年的时光，依然能在每个深夜，温暖每个失意的人。

下次再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妨想想那个在宴会上奋笔疾书的少年。他用26岁的人生，写下了跨越千年的答案：真正的强者，从来不是永不跌倒，而是在跌倒后，依然能看见天地的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