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初四年的一个雨夜,六十一岁的班昭在洛阳东观藏书阁停下手中的笔。
油灯将她的身影拉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就像现代的投影机,画面闪烁着胶片中支离破碎的岁月......四周堆满了待整理的《汉书》竹简。
窗外雨打芭蕉,她恍惚间看见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手持团扇,在渐凉的秋风中低吟:“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那是她的祖姑班婕妤,一个只能在深宫中“悲画扇”的薄命才女。
公元110年的这个夜晚,班昭不会想到,她即将写下的《女诫》会被后世争议千年,更不会想到,那些看似束缚女性的规训背后,藏着她与祖姑跨越时空的血泪共鸣。
一把轻纱团扇,半卷竹木简,两代才女在历史夹缝中为女性堪踏了何种生路,树立了怎样的“牌坊”?
如果,她能够穿越时空来到今天,会如何看待《女诫》竟是“以自我矮化求生存,以绝对顺从换安宁,以单向牺牲维纲常”的解读?
01 一入深宫悲秋扇,命苦怨红颜?
公元前32年,长安未央宫内,汉成帝命人打造了一辆奢华大辇。
“爱妃,与朕同车出游可好?”
年轻的帝王向新宠班婕妤伸出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新晋婕妤会欣喜应允,她却后退一步,郑重行礼:“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妾不敢僭越。”
这一刻,王太后在屏风后颔首微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可是,皇帝呢?
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难道只是希望身边有个懂事的、有礼貌的女朋友吗?
那还不如遣散后宫算了!
班婕妤出身功勋世家,父亲班况是汉武帝时抗匈名将。她不仅容颜绝世,更以辞赋才华闻名宫廷。当其他嫔妃争相献媚时,她总以“妇德、妇容、妇才、妇工”自持,甚至屡次劝谏汉成帝勤政爱民。
在你搞不懂那个“男人”的娶妻动机的时候,也只能剩下“恃才德”而自矜持的标榜。
然而深宫风云突变。
当赵飞燕姐妹以惊世舞姿入宫,汉成帝立刻沉溺在温柔乡中。
“姐姐看那班婕妤,还端着才女的架子呢。”赵合德轻笑着,将一粒葡萄喂入帝王口中。
很快,一场精心策划的巫蛊之祸向班婕妤袭来。
“班婕妤参与诅咒陛下,罪当处死!”赵飞燕在汉成帝面前哭诉。
班婕妤从容应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她直视帝王:“若鬼神有知,岂听不忠之诉?若鬼神无知,诅咒何益?妾不屑为!”
是不是从容和坦荡,后世无法猜测,但实打实的罪名还是落在了头上。
后来,虽然免于死罪,但班婕妤才知深宫险恶。她自请退居长信宫侍奉太后,在孤灯下写就《怨歌行》,以团扇自喻:“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那把皎洁如明月的团扇,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红颜薄命的第一象征。
这位既有才德,又有容貌的姑祖母,会给后世,给班家后人何等启示呢?
02青灯修史,乱世孤笔:从掌上明珠到孤灯下的捉刀女
当班昭踏入藏书阁,老臣们的嗤笑声传来:“妇人安敢续史?”她沉默地将司马迁《史记》与班固残稿并列案头,朱笔摇动,批注如血,痕透竹简。十年孤灯下,她以绝强毅力完成了《汉书》最难的天文志与八表...
然而,这照亮千古的青灯,最初点燃的地方,不是时下冰冷的藏书阁,而是温暖明亮的父亲书房。
蓦然回首,而今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时光机穿会几十年前。
长安城,班府的书阁里,弥漫着竹简特有的墨香和陈木气息。
只有五六岁的班昭,像只灵巧的小猫,在堆积如山的书简中穿行。
父亲班彪,那位以续写《史记》为己任的大儒,正伏案疾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大哥班固,少年老成,一丝不苟地用炭笔在木牍上默写着艰深的《尚书》。
那时的昭儿,是父亲膝下最聪慧的明珠,是兄长眼中闪着灵气的小妹。
空气中流淌的,是书香,是父兄的期许,是学问带来的沉静喜悦。
突然,一阵风似的,二哥班超冲了进来!
他抓起几只散落的竹简,三下两下就扎成了一支“箭”,“嗖”地一声射向院中的箭靶,嘴里还豪气干云地喊道:“整天对着竹简有什么意思!大丈夫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西域,开疆拓土!”
书阁里父慈、子稳、女笑的和谐的氛围,瞬间被这暴躁打破。你猜小班昭怎么着?
她没有被吓到,一怔之间,反而吃力地抱起一卷比她手臂还粗的《春秋》竹简,小脸憋得通红,对着二哥大声反驳:“二哥糊涂!若无史笔如刀,将英雄功业、兴衰得失刻录下来,再大的功业,百年之后,不也化作尘土,无人知晓了吗?”
你看,小小年纪,她就懂得了刀笔“不朽”的重量。
父亲班彪闻声抬头,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女儿,眼中先是惊讶,随即扬起欣慰的笑容,他抚掌赞叹:“好!好!此女承我文脉,我班氏门楣,后继有人!当为班门续史!”
小昭儿望着爹爹的眼珠子转了转,亮晶晶的。那一刻,“续史”的种子,伴着父亲的肯定和期许,深深种进了班昭的心田。
那是理想最初、最温暖的模样。
然而,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的,充满波折、荆棘的道路才是英雄之路的日常。
豆蔻年华,班昭带着家族的荣光和满腹诗书,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曹寿。
新婚燕尔,红烛罗帐,或许也曾有过寻常女儿家的憧憬。然而,命运之神何其吝啬!丈夫曹寿竟早早撒手人寰,留给她的不是白头偕老的温情,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和漫长无边的寡居岁月。
“战战兢兢,常惧诟辱”,她在后来的《女诫》里寥寥数语道尽辛酸,你能感受到吗?
一个年轻女子骤然失去依靠,在礼教森严的世道里独自抚养幼子,那份如履薄冰的惶恐与艰难。
娘家本是她最后的港湾。
就在她努力支撑着寡居生活时,晴天霹雳!
永元四年(公元92年),长兄班固,那位她敬若神明的史学大家,竟因受大将军窦宪谋反案牵连,猝然冤死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天塌地陷。那个从小引领她、教导她、承载着父亲“续史”重托的大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
更令人心碎的是,大哥倾注毕生心血、尚未完成的巨著《汉书》中断了,特别是至关重要的“八表”和《天文志》,如同秋日残雪,散落一地,面临湮灭的危险。
灵堂搭起来了,白幡低垂,烛火摇曳,纸钱飞灰。
四十三岁的班昭,一身缟素,跪在兄长的灵位前。
悲痛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皇帝的诏书到了,命她入宫,继承兄业,续写《汉书》。
泪痕斑驳,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诏书。
“噗”的一声,灵前那盏油灯,竟骤然熄灭了!一片黑暗中,只有诏书的锦帛在手中冰冷。
她紧紧攥住兄长留下的残稿,那粗糙的竹简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黑暗中,少年时在父亲书房喊出的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父兄未竟之业,昭当以命续之!”
踏入东观皇家藏书阁,迎接她的并非尊重,而是满堂的质疑与不屑。
那些皓首穷经的老臣们,斜睨着这个一身素缟的寡妇,毫不掩饰地嗤笑:“区区妇人,安敢续史?牝鸡司晨!”
刺耳的嘲讽在空旷的殿堂回荡。
班昭没有争辩,她只是沉默地,将司马迁的《史记》恭敬地置于案头,再将那些沾染兄长血迹、泪痕斑驳的残稿,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在旁边。然后,她提起了那支沉重的毛笔。
一盏孤灯,映照着她伏案的剪影;一直朱笔,伴她度过长夜漫漫。
沉重的竹简搬上搬下,磨破了手指;深奥的星象记录、历代王侯世系,需要耗尽心血去考据、梳理;寒冷冬夜,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笔;酷暑时节,汗水滴落,洇湿了墨迹,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竹简翻动的沙沙声……
十年!整整十年,青灯为伴,孤影为邻。
其实,最严峻的考验还是来自权力巅峰。
邓太后欲删改《外戚恩泽侯表》中王氏专权的记载,班昭以刀抵颈:“史笔非刀,乃千秋镜鉴!”最终保全史实。
最终,班昭完成了《汉书》最难的天文志与八表,她的所作所为,令男儿敬佩,连大儒马融都是跪在阁外听讲,再回去传授学生。
03血泪成诫,生存的需要:一把扭曲的破伞,为女儿们遮风挡雨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成了压垮班昭的最后一根稻草。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拍打着窗棂,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将班昭伏案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刚刚送走了遍体鳞伤、哭得几近昏厥的养女曹丰生。
丰生那绝望的哭喊:“若早知姑祖婕妤‘谦让恭敬’、‘曲意承欢’之法,懂得如何‘敬顺’舅姑,何至于被婆家如此作践啊!”
字字如针,扎在班昭的心上。她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半枚从长信宫拾回的铜簪上,它原本是属于班婕妤的。
铜簪静默,却仿佛带着祖姑的体温和无声的叹息。班婕妤用一生的隐忍和智慧,在赵飞燕姐妹的毒手下保全了自己,甚至赢得后世“贤德”之名。
这难道不是乱世红颜唯一的生路吗?
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她苍老而痛苦的脸庞。她决定,必须为女儿们写点什么!
于是,那本饱受后世争议的《女诫》,就是在这样的血泪交织中,艰难地提笔了。
炭墨在砚中研磨,如同她心中翻涌的苦涩。
当她写下开篇之语“卑弱第一”,即女子生来卑弱,需以谦卑柔顺为根本时,你能想象她内心的撕裂吗?
这位以女子之身续写《汉书》、与太后据理力争、让大儒马融跪听讲学的刚强女性,此刻却在教导女子自认卑弱!
这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是时代悲剧最深刻的注脚。
写到《夫妇》篇的“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时,班昭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窗外的雷声仿佛变成了金戈铁马之声,她猛地抬头,铜镜中似乎映出了二哥班超那英姿勃发、策马扬鞭、开拓西域的豪迈身影!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质问,几乎要冲破喉咙:“为什么?!为什么教导男儿要顶天立地、开疆拓土,劈开这天地!却教导女子要顺从天意,视夫为不可违逆的天?!”
这公平吗?!这合理吗?!
“哐当!”一声巨响!压抑到极点的悲愤终于爆发,她猛地将手中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
墨汁泼溅流淌,犹如黑色的泪水,溅满了她的裙裾和地面,一片狼藉。
她伏在案上,双肩剧烈地抽动,无声的痛哭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这砸碎的,何止是一方砚台?更是她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抗争的火种啊!
然而,哭过之后呢?
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墨迹,如同女儿曹丰生身上的伤痕,如同班婕妤深宫的孤影,如同阴皇后被废的凄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时代的残酷真相。
在那个男性绝对主宰、礼教森严如铁壁的时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若不懂“谦让恭敬”、“曲从顺命”,不懂得“专心正色”、“耳无涂听,目无邪视”,不懂得在婆家“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她的结局会是什么?
是像赵飞燕姐妹那样,被斥为“红颜祸水”而身败名裂?是像阴皇后那样,因“善妒”之名被废黜幽死?还是像曹丰生这样,因不懂“妇道”而被婆家肆意凌虐?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剜自己的心。
这《女诫》里的“卑弱”、“敬顺”、“曲从”,绝非她理想中女子应有的姿态!
这分明是一种扭曲的、近乎自残的生存策略!
是在男权暴风雨中,一位母亲、一位师长,用尽全身力气,为身后千千万万弱女子撑起的一把破伞!
尽管它千疮百孔,尽管它姿态难看,尽管它压抑人性,但它可能是当时唯一能稍微遮挡一点风雨,让她们活下去、少受点皮肉之苦、少遭点口舌之祸的东西。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冰冷的规则背后,是她目睹无数女子艰难求生后的血泪总结。
既然社会不给她们第二条路,那么至少,让她们知道如何在唯一的路上走得稍微安稳一点。
所以,她最终还是颤抖着,捡起了笔,蘸着地上未干的墨迹,补完了那些让她痛彻心扉的字句。
这不是奴性的屈服,而是乱世之中,一位历经沧桑的老祖母,能给予女儿们唯一的、沉重的生存要旨。她写下的不是理想国,是血淋淋的生存手册。
《女诫》最初只是写给班家女儿们的家训。
班昭何曾想到,它会被世家大族争相传抄,最终风行天下?
当那些权贵男子如获至宝,欣喜地命令妻妾女儿们诵读学习,以此作为束缚她们的“金科玉律”时,你可曾看见班昭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她看着自己呕心沥血、本意为保护女儿们的文字,被扭曲成了巩固男权的工具。她深知其中每一条看似压抑的规训,都浸透了祖姑班婕妤“秋扇见捐”的彻骨之痛,都凝结着自己五十年寡居岁月里“战战兢兢”的血泪辛酸。这《女诫》,是她和班婕妤两代才女,在历史夹缝中为女性摸索出的、带着枷锁镣铐的舞步。
今天,我们站在千年后的阳光下,回望《女诫》,当然可以、也应该批判其中压抑女性独立人格的陈腐观念。
但是,亲爱的朋友,当我们轻易地用现代“女权”的标尺去苛责班昭,痛斥她是“封建礼教的帮凶”时,是否也犯了“以今度古”的错?
04在遗憾中羽化,一只烛火映千秋
公元113年岁冬,六十四岁的班昭被迫随子迁往长垣。
黄河渡口风急浪高,她打开班彪《北征赋》与班婕妤团扇图,恍然见三重幻影浮现:青年班超策马掠过风沙高喊“小妹,我以战戟开疆!”;班固魂魄从竹简升起低语“二妹,你以笔墨守土!”;最后是班婕妤的秋扇坠入波涛轻叹“侄女,我们用血泪铺路...”。
颠簸的牛车上,班昭含泪写下《东征赋》:“唯经典之所美兮,贵道德与仁贤”。这班氏文人最后的骄傲宣言,承载着家族三代的文骨剑魂。
公元120年,洛阳的春寒尚未褪尽。
七十二岁的班昭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眼神却异常清明。
窗棂透进一缕微光,映照着这位传奇女子饱经风霜的面容。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卸下“青灯修史”的重担,放下《女诫》带来的万钧争议,归于永恒的平静。这平静里,是否有一丝未能真正舒展女性羽翼的遗憾?我们无从得知。
但看着她微微阖上的眼睑,那份耗尽一生心力后的释然与解脱,却是如此清晰。
陪葬品中没有珠翠绫罗。
遵照她的遗愿,三件凝聚着班氏家族灵魂的遗物与她长眠:班婕妤那枚象征深宫悲欢的铜簪,二哥班超那张记录开疆拓土的西域地图,还有她自己一笔一划补全、承载父兄遗志与毕生心血的《汉书》竹简。
当沉重的墓门缓缓闭合,隔绝了最后的光线,黑暗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团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班婕妤的诗句幽幽浮动:“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两代才女的孤影,在这永恒的寂静中,终于完成了跨越时空的相拥。
回望她的一生,是矛盾与光辉的交织。
在古人眼中,她是“曹大家(gū)”。博学高行,续史传经,堪为万世师表。汉和帝特许她出入宫廷,皇后贵妃们以师礼相待,这是古代社会给予一位女性学者至高无上的崇敬。她以女子之身,在男性垄断的史学圣殿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名字。
而在今人心中呢?我们当然惋惜《女诫》曾成为束缚女性的枷锁。
但是,朋友啊,当你真正走进她所处的时代,那个视女子为“祸水”或“附庸”的东汉,那个动辄废后、虐媳的现实深渊,你是否能理解,她以扭曲姿态写下的“生存法则”,包含着多少血泪的无奈与最深沉、最苦涩的保护欲?
苛责乱世中的她未能高举解放的旗帜,就如同责怪沙漠中的旅人无法变出清泉。
班昭的伟大,正在于她在历史的夹缝中,用“史笔”与“女诫”这看似矛盾的双翼,为身后的女性,蹚出了一条荆棘遍布却真实可行的生路。
她或许未能打破所有的枷锁,但她留下的那盏青灯烛火,穿越千年迷雾,始终映照着女性在困境中寻找尊严与价值的永恒征程。这烛光,永不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