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这位一生清廉、爱民如子的元代文人，在花甲之年临危受命，前往陕西赈济饥民，途中目睹山河残破、百姓流离，挥笔写下数首怀古名篇。今天我们聚焦其中两首——《潼关怀古》与《骊山怀古》，看他如何洞穿千年历史的本质。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赏析：天历二年（1329年），关中大旱，饿殍遍野。已隐居八年的张养浩，接到朝廷赈济任命时，不顾年高体衰，即刻启程。当他踏上潼关古道，眼前的山河盛景与心中的民生疾苦剧烈碰撞，便有了这首震古烁今的名篇。

开篇“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仅八字便将潼关的雄险写活。“聚”字极妙，华山群峰本是静止，却在诗人笔下如千军万马列阵而来，透着逼人的气势；“怒”字更绝，黄河波涛奔涌，不是自然之声，而是饱含悲愤的呐喊，这呐喊里，有山河的沉郁，更有诗人的忧思。“山河表里潼关路”一句收束写景，潼关外有黄河环绕，内有华山屏障，既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历代王朝兴衰的见证者，为下文怀古埋下伏笔。

“望西都，意踌躇”，视线从眼前的山河转向西方的古都长安，诗人的脚步停住了，思绪却穿越千年。长安曾是秦汉隋唐的都城，何等繁华鼎盛？可当他想到自己途经的秦汉故地，那些“宫阙万间”早已化为一抔黄土，“伤心”二字便有了千钧重量。这里的“伤心”，不是对帝王霸业的惋惜，而是对黄土之下无数冤魂的悲悯——那些修建宫阙的役夫，那些守护都城的士卒，最终都成了历史的尘埃。

全曲的灵魂在最后两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八个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封建王朝的本质。王朝灭亡时，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这是“亡，百姓苦”；可王朝兴盛时，帝王要建宫室、修长城、开疆拓土，横征暴敛、劳役繁重，百姓同样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这是“兴，百姓苦”。在张养浩之前，无数怀古诗都在感叹“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他跳出了帝王视角，将目光投向最底层的百姓，这份人文关怀，让这首元曲超越了时代，成为千古警言。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 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赏析：《骊山怀古》是“为史而悟”。骊山脚下，曾是阿房宫的所在地，也是历代帝王游乐的行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刻着权力的印记。张养浩驻足于此，看到的不是历史的辉煌，而是霸业的虚妄。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开篇以问句起笔，充满沧桑感。诗人站在骊山之巅四下眺望，当年被项羽一把大火烧毁的阿房宫，那些“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奢华建筑，如今在哪里？答案在下文揭晓：“只见草萧疏，水萦纡”。昔日的琼楼玉宇，如今只剩稀疏的野草、曲折的流水，连残留的“遗恨”都被烟雾缭绕的树木遮蔽，无处寻觅。

“列国周齐秦汉楚”，七个字概括了数百年的诸侯争霸与王朝更迭。从战国七雄到秦汉一统，再到楚霸王争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为了“赢”字拼尽全力，可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无论是战胜的一方，还是战败的一方，最终都化为黄土，没有本质区别。

这首曲看似透着“一切皆空”的超脱，实则藏着深沉的批判。张养浩目睹关中百姓的苦难，再回望历史上那些为争夺霸业而发动的战争，那些因帝王奢侈而加重的徭役，愈发看清：帝王的“赢”，是建立在百姓的“输”之上的；而所有的霸业终会成空，唯有百姓的苦难代代相传。与《潼关怀古》相比，它少了一份悲愤，多了一份通透，却同样直指封建制度的荒谬。

读懂这两首《山坡羊》，必先读懂张养浩其人。他出身平民，为官后清廉正直，曾因直言进谏得罪权贵，被迫隐居。可当百姓陷入绝境时，他却毫不犹豫地出山，一路散尽家财救济灾民，最终因操劳过度病逝于任上。关中百姓“哀之如先父母”，这份爱戴，正是他“以民为本”思想的最好证明。

这两首《山坡羊》，不是书斋里的空谈，而是他用生命体验写出的肺腑之言。他站在潼关、骊山这些历史地标上，看到的不是风景，不是古迹，而是活生生的百姓。《潼关怀古》的“百姓苦”，是他眼前灾民的写照；《骊山怀古》的“都做了土”，是他对帝王霸业的否定。

千百年后，当我们重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依然会被震撼。因为张养浩写下的，不仅是历史的真相，更是人性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