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狼》
作者:山间人

简介:
伽罗是突厥可汗与大邺和亲公主之女。
八岁那年,父亲亡故,大邺与突厥开战,母亲将伽罗抛下,独自逃离王城,向大邺通风报信,最后却死于途中。
年轻的晋王李玄寂领着大邺军踏入草原,彻底降伏突厥部众,将孤女伽罗带回邺都。
从此,伽罗被封为公主,养于宫中,奉于皇后膝下。
人人都说伽罗命好,明明身上不曾流淌过一滴皇家血脉,就连她那身为和亲公主的母亲,其实也不过是个罪臣之后,伽罗却以孤女之身,成为了大邺朝的金枝玉叶。
如此浩荡天恩,是旁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可是伽罗知道,终有一日,她得将所受之恩尽数还回去。
大邺疆域广阔,边地群狼环伺,将来少不得又要送公主和亲,还有谁比她这个收养来的异族公主更合适呢?
这是她的命,她该欣然接受这一切,感恩戴德地等着披着嫁衣北上的那一日。
可伽罗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什么恩情,什么责任,她统统不认!她只知道,她一点也不想走上母亲的老路。
为了摆脱和亲的命运,她什么都愿意付出,包括她自己!
谁能给她自由,她便爱谁。
谁若想禁锢她,她便……杀了谁!
精彩节选:
正是四月天,邺都芳菲将尽。
春日里不曾散过的湿雨腥泥的气味不知什么时候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初夏的干尘烈土。
宫里正举丧,处处白幡飘扬,像一重重云自天上压下,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压得往来的宫人内侍皆深埋着头,面色惨然,步履匆匆,不敢多做停留。
伽罗从噩梦中惊醒时,耳畔正响起笙箫相和的绵长哀乐,隔着数道宫墙,飘飘忽忽,听不大真切。
她急促地喘着气,先摸摸自己的脖颈,再拉开搭在胸口的薄衾,扯下腰间松垮的丝带。
柔软的衣裙自隆起的胸前向两侧滑落开,宛若含苞的花朵悄然绽放,露出底下光洁婀娜的少女躯体。
细腻的肌肤、起伏的曲线,颤栗间有晶莹剔透的汗珠无声滚过,再往下,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
一切都还好好地长在她的身上,完整无暇,既不疼痛,也没有鲜血,只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横亘在右侧腰际,那是少时在草原被流矢射偏擦过留下的。
伽罗仔细地打量过一遍,才算长舒一口气。
才将丝带重新系好,寝屋外便传来说话声,紧接着就是有意压低的脚步声。
“贵主醒了?”鹊枝从屏风后先探了脑袋,见伽罗已起来,连忙行至榻前,将丝履提至脚踏处,“方才晋王身边的魏常侍来问,贵主醒了没有,要不要再请御医来瞧一瞧,奴婢擅作主张,替贵主谢绝了,请贵主恕罪。”
鹊枝说着,悄悄抬头看去一眼。
才是清早,熹光正盛,金色穿透这紫微宫中的重重白幔,经纱窗筛了照进清辉殿,恰好将伽罗笼罩其中。
她生得美极了,巴掌大的脸庞,皮肤白皙透亮,如画的眉目间既有汉家女子的柔美秀致,还有一分承袭自异族父亲的鲜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沐浴在光晕里,恰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
听到“晋王”二字,那两簇长睫动了动,无声掀起,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睛望向纱窗的方向,宛若两颗深褐色的澄澈宝石,映出清晨的流光溢彩。
未显不快,只有一分隐隐的不安。
“无碍,本也不必御医来瞧。”
更不必晋王请的御医。
鹊枝将她的面色看在眼里,心中一动,不禁轻声道:“贵主方才又犯魇症了?想来是贵主为太后丧仪忧伤操劳过度的缘故。”
伽罗想起方才梦里的情形。
骤然醒来,大半境况都已忘却,可那种被双手牢牢掐住脖颈的窒息感、被利箭射穿胸膛的疼痛感,实在太过真实。
分明都是少时在草原王庭被囚的那段时光才会有的恐怖梦境,自她来到邺都,住进紫微宫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近来却频频重现。
是从何时开始的?
伽罗细想想,似乎就是三个多月前,萧太后忽然病重的时候。
宫里人人都说,太后病得蹊跷,明明正值盛年,过去从不见顽疾、旧症,却在三个多月前忽然病倒了。
伽罗虽不姓李,也非大邺皇室血脉,却一直被当女儿一般养在萧太后膝下。
先帝心慈,顾念旧情,一直对当年伽罗的母亲辛氏以罪臣之后的身份被封静和公主,嫁往突厥和亲一事有所感激,又怜她父母双亡、家族俱灭的孤女身世,特发恩典,也赐了她公主的身份,封号“安定”。
细算起来,她也算萧太后的半个女儿,照大邺礼制,母后病重,她这个女儿当在榻前侍奉汤药,以尽孝道,可这三个多月的日子里,她除了每日早晚在百福殿外请安问候外,一次也没能入内侍奉过。
直到数日前,太后已至弥留,伽罗方得与年轻的天子一道入寝殿侍奉。
偌大的紫微宫,事事都由晋王李玄寂掌着,有时,就连天子也不得不对这位掌朝摄政的叔王退让三分。
许多人暗自疑心,李玄寂与太后的骤然驾崩脱不了干系。
这几年,先是先帝的那两位野心勃勃、有争位之意的年长兄弟,再是陛下的另一位成年兄长,他们或暴毙而亡,或因旧事被揭发,安上谋逆的罪名,被夺爵削官,沦为废人。
那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事,尚能算李玄寂替年少不能掌朝的天子出手,除掉隐患,而如今,竟轮到了萧太后!
那可是先帝的正妻,当今天子的亲生母亲!
也许,将来不知哪一天,晋王手中的刀,就要转向陛下!
伽罗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再次怦怦跳起来的心口。
她从前仰仗先帝,后来仰仗太后、陛下,才能在宫中拥有一席之地,也不知到那时,紫微宫——甚至是整个长安,是否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也许是这三个多月里忧虑过深,再加上前几日在萧太后灵前守夜,连着熬了许久,昨日夜里,一向身体康健的她,竟当场晕了过去。
想来,李玄寂也是因此才特意派魏常侍来瞧,毕竟是为当朝太后治丧,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皆陆续聚于紫微宫,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李玄寂应当还要护着皇家的体面,不想撕破脸。
“好歹睡了一夜,总算不乏了。”伽罗暂时定下心神,接过鹊枝奉来的热茶汤,大大饮下一口,起身道,“该走了,今日成服吊丧,我得早些去。”
鹊枝闻言,命候在寝屋外的另外两名宫女提热水巾帕入内。
不出两刻的工夫,伽罗便梳洗毕,换上一身缟素,离开清辉殿。
灵堂设于内廷大业殿,自西隔城过去,要过一道阊阖门,伽罗自高大巍峨的青灰城楼下穿过,进入长长甬道,眼看就要临近大业殿,耳边的笙箫鼓乐越来越清晰,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身材高大,姿态挺拔,虽也披一身素服,比之平日的紫袍玉带,简朴许多,但就这样远望去,仍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气势,待走近些,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英俊面庞方完全溶于金色的日光中。
明明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在许多人眼里,正是年轻莽撞、血气方刚的时候,可他那一双漆黑幽暗的眼里,除了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内敛,不见任何别的情绪,让人难以捉摸的同时,忍不住感到敬畏。
正是当今天子的叔父,晋王李玄寂。
他身畔连随行的内侍宫女都没有,就这样只身一人,在紫微宫中来去无拘,俨然并未将这森森宫禁放在眼里。
是了,他看来内敛,不露锋芒,可早年却是在军营里摔打出来的,见过尸山血海,当初灭了突厥的那场大战,便有他的手笔,如今又做了数年的摄政王,宫廷之内,执掌禁军的神策军兵马使早就被换成了他的心腹卫仲明,城墙之内,凡执兵刃者,皆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自然无所顾忌。
伽罗不敢多看,只停步敛目,望着那双已到近前的织金乌皮靴,向道旁避让一步,抬手叠于胸前,俯身行礼。
“王叔。”
一只宽厚的手掌自下方轻轻握住她的胳膊,微微施力,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强势,将她扶起。
“伽罗,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方才魏守良说你还未醒,你身边的宫女只说不必请御医来瞧。”
略微低沉的声线自上方传来,也不知怎么,就像一只无形的小虫,振翅飞着,从她的额前划过,划至颈后,又钻入她的耳中,引得她忍不住轻颤一下,连带着那只托在胳膊下的手掌,也变得越来越烫,隔着衣裙都无法忽视。
伽罗飞快地咬了咬下唇,在那只手的搀扶下起身,原本叠于胸前的双臂也顺势落下,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掌控。
“不敢劳王叔费心,伽罗只是连日不眠,有些撑不住,如今都已好了。”
那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原处,在晨光里侧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伽罗笼罩其中。落了空的手掌没有放下,却忽然抬起至她的面前。
宽大的袖袍自然垂下,恰遮去伽罗大半视线,因离得近,她甚至能嗅到那袖口间萦绕的气息,是馥郁的龙涎,夹杂一缕大业殿昼夜不歇地燃着的香火气。
伽罗忍不住屏住呼吸,硬生生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
那只手在她的额前停住,伸出食指与中指,指节处轻轻贴上她额前的肌肤。
伽罗顿时感到浑身汗毛倒竖,额前那一片不比铜钱大的肌肤,像被烙铁烫到一般,背后却有一股寒气爬上来。
她再也忍不住,大大朝旁边挪开一步,避过他的手。
“王叔……”
再都落了空,李玄寂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慢慢落下。
“倒是不烧。”他淡淡开口,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细细地打量,仿佛并不介怀她方才的躲闪与防备,“若是支撑不住,今日不去大业殿也无碍。”
这便是李玄寂,未动怒时,从不显山露水,似乎果真是个温和体贴的慈爱长辈。
早些年,伽罗也曾真心将他当做长辈一般亲近。
可不知从何时起,宫里关于他的流言越来越多。
先是传闻他与萧太后有私情,两人联手,这才将年少的太子扶上帝位,成为如今的天子;再是传闻他野心日盛,与萧太后失和,渐有取代天子之意。
伽罗只觉他变得一日比一日陌生,到如今,对他只剩下畏惧。
“多谢王叔,只是太后待伽罗有养育之恩,今日吊丧,伽罗万不该躲懒。”
李玄寂目光沉沉看着她,意味不明。
就在这时,长而空的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鼓乐声中,显得有些沉重。
年轻的天子李璟在十余名内侍的簇拥下,也正往这边行来。
十六岁的少年,正该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的时候,李璟贵为天子,却不得不压抑天性,使自己看来更沉稳端正。
此刻,他肃着脸大步行来的模样,果真已带了几分不容小觑的君王之气,大约是同为李氏血脉的缘故,恍惚间,竟像与李玄寂有两分相似,只是到底初出茅庐,英俊的眉眼间,还留有几分锋锐的少年稚气,不似叔父那般深沉难测。
“阿姊,”李璟在伽罗面前站定,一双眼先在她身上打量一番,见她要行礼,先一步伸手,握她的左腕,阻止她的动作,“你还病着,不必多礼,朕本就是来瞧你的,你没事便好。”
说完,手上略施了力,将她朝自己身前拉近些,这才转头看向一旁的李玄寂。
“原来王叔在这儿,”李璟冷冷道,“大业殿中可有许多事还等着王叔决断,方才大臣们遍寻王叔不见,朕还以为王叔到何处偷懒去了。”
“陛下,”李玄寂略行一个叉手礼,视线不动声色地自李璟的手上划过,最后对上侄儿并不友善的目光,淡淡道,“臣觍居叔王之名,到底只是从旁辅佐陛下而已,许多事,陛下自行决断即可,不必事事经由臣之手。”
若换寻常叔侄,这番话自是叔父对年少侄儿的信任,可偏偏他们是帝王之家明争暗斗、争权夺利的叔侄,一个擅掌大权、野心渐露的摄政王,一个日益成熟、急欲亲政的年轻帝王,无论如何,哪里还有信任可言?
李璟扯了扯嘴角,说:“朕哪里令得动他们?恐怕这话,也得王叔亲自同他们说才好。”
李玄寂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讥讽,却仍旧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沉声说:“朝臣们想来也是担心陛下罢了,太后新丧,陛下素来孝顺,还望陛下莫伤心过度才是。”
李璟到底年轻,听到“太后”二字,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握着伽罗手腕的那只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用太大力气,并未弄疼伽罗,却让伽罗清晰地感受到他愤怒的情绪。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众人猜测中害死太后的人,却还要这般当着他的面提起,简直杀人诛心!
伽罗担心他冲动行事,不由动了动手腕,算是提醒,又轻声说:“是啊,还望陛下节哀。”
李璟顿了顿,没看伽罗,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了下来,说:“王叔有心,朕定将王叔的叮嘱好好记在心上。”
说罢,转身带着伽罗离开,留下李玄寂一人,仍站在长长的甬道间,望着二人被内侍们的簇拥下逐渐消失的背影。
……
李璟没去别处,带着伽罗直往大业殿去。
一路上,他始终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俨然还憋着一股气,连脚步也比平日快许多。
伽罗被握住手腕,只觉得肌肤隐隐发热,有些想挣开,可一转眼,看到鱼怀光恳求的眼神,暂时忍了下来,尽力跟上李璟的脚步。
殿前守了许多内监宫女,此刻也正是亲贵们陆续入宫,准备吊唁的时辰,李璟没从殿前过,而是绕了观文殿后的那条路,避开众人,从大业殿西侧后方,进了一间宫室。
大业殿是内廷中专用来举行典礼、仪式之处,如今举丧,宫人们临时将这处收拾出来,供天子歇息,其余亲贵、大臣的歇息处,则设在东面的庄敬殿。
跨进屋中,李璟方松了手。
伽罗悄悄扭了扭手腕,看他一眼。
随侍的鱼怀光换上恳求的笑脸,冲她弯腰,说:“陛下挂念贵主,昨夜里就想去瞧,只是因要守夜的缘故,不得脱身,今日一早,朝食也未用,便要过去瞧,幸而贵主已大好了,奴婢这便下去命人准备朝食,请陛下与贵主稍候。”
说罢,带着众内侍退出去,连鹊枝也被一道带了出去。
伽罗入宫多年,自然明白鱼怀光的意思,想来今日陛下的确心气不顺,要好声劝一劝。
屋门在眼前缓缓阖上,伽罗轻声开口:“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
话刚出口,未及说完,少年滚烫的身躯便从后面贴上来,两条胳膊自她的腰间穿过,牢牢交缠在身前,毫无空隙地将她抱在怀中。
伽罗动作顿住,心也跟着跳起来,下意识覆上腹部交握着的那两只手上:“陛下?”
“阿姊。”少年低低唤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贴着她后背的胸膛不住地起伏,脑袋垂下,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呼吸之间,炙热的气息就萦绕在脖颈与耳畔。
伽罗无声地皱了下眉,压下心中的不适,没有凭着本能将这位年轻的天子推开。
她八岁入紫微宫,因养在萧太后膝下,便一直与李璟姊弟相称——说是姊弟,其实只是李璟唤她“阿姊”罢了。
两人年纪相当,只差了三个月,李璟那时正该是贪玩的时候,却因早早被封为太子,不得不被许多规矩压着,其他皇子公主自然也对他敬而远之,身边除却姑母衡阳公主家的一位表兄与之志趣相投、关系亲密些,便几乎没什么玩伴了。
忽然多了一个姊姊,他自然喜欢。
二人朝夕相对,也算两小无猜。
可是,他不知道,伽罗从没放下过心防,不仅对先帝、对太后没有,对他这个一同长大的阿弟也没有。
她从前称“殿下”,如今称“陛下”,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论人前人后,不敢有丝毫逾越。
“他竟还敢在朕面前提起母后!”少年微微发哑的声线在耳畔响起,“宫里宫外,谁不知晓,母后的事,同他脱不了干系,如今,连母后身后祭文、追谥,也须得经他的手,加盖大印方可!”
这个“他”,自然是指晋王。
伽罗这才明白过来。
如今朝廷上下诸事,皆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拟定,其中,中书定旨出命,门下封驳审议,再请由天子裁定加印,最后交尚书下达执行,看似事事定于天子,可偏偏如今代掌尚书令一职的,正是晋王李玄寂。
这样一来,不论天子诏令如何,但凡要传达下行,皆要过李玄寂这一关。
想来,眼下太后丧仪,李璟欲自行做主,圣旨却在尚书省遇阻,这才有了这股怒气。
萧太后病了三月有余,驾崩并不全在意料之外,但毕竟是嫡亲生母,李璟十三岁登基,这一路离不开太后的谋划与扶持,如今太后没了,他便是再早慧沉稳,也难免愤怒。
“伽罗明白,这是陛下待太后的一片孝心,只是形势所迫,陛下千万要沉住气才是。太后在天有灵,定能明白陛下的难处。”伽罗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轻拍一下,柔声劝慰。
李璟知晓她说得对,自己也不过想发泄一番而已,宫里无旁人可信,只伽罗一个能与他贴心,说几句真心话。
他遂不再多言,只是搂着她的胳膊又收紧一寸,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默然片刻,才闷声问:“阿姊,他方才可曾为难你?”
少年独特的有些低沉的嗓音离得那样近,伴着潮湿的气息,将伽罗洁白的耳际染得绯红一片。
“没有,陛下不必为伽罗担心,伽罗微不足道,如何能入晋王的眼?只陛下念旧,愿多照拂罢了。”
李璟松了胳膊,却没完全放开,只扶住她的肩,令她转身面对自己,说:“阿姊别这样说,在朕心中,阿姊是十分重要的人。”
他说着,抬起右手,指尖轻点在她的下巴、脸颊处,微微一动,将她的脸抬高些,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阿姊这几日瘦了些,一会儿朝食送来,定要多吃些。”
“好。”伽罗应了,想退开一步,却又听他开口。
“阿姊比从前小了许多。”他说话的时候,微垂着眼,自高处望着她的身量。
伽罗抬头,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李璟的身量已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两人站在一处时,他的肩膀与胸膛好似也变宽阔了许多,已能将她完全包裹住。
似乎都是这大半年里窜起来的个头,从前,两人因年纪相近的缘故,身量一直都相差无几,甚至有一段日子,伽罗还要略微高出半寸来。
都说儿郎长成要比小娘子晚些,果然不错。
“分明是陛下长高了才对,”伽罗笑笑,轻轻握住那只托着她脸颊的手,转身带着李璟到榻边坐下,“我先前竟全未察觉。”
她说着,顺势松手,离了他的身侧,行至门边拉开。
鱼怀光早就领着两名内侍在檐下候着,见屋门开了,立即快步上前,一觑李璟面色,便知已被安抚下来,一面命人摆膳,一面对伽罗悄声叹:“还是贵主与圣上最贴心,圣上连日劳心劳力,也只有同贵主说话的工夫,才能展颜片刻。”
伽罗摇头:“我不过偶尔为陛下解闷罢了,鱼大监才是日日伴在圣驾左右的人。”
鱼怀光早先是萧太后身边的人,跟在李璟身边十几年,十分忠心,李璟继位后,便升任他为内侍省监正,整个紫微宫,外城由卫仲明巡逻把持,内廷各处,则多由鱼怀光掌握——除了西隔城内九洲池一带。
九洲池一带为皇家御园,不但是宴游之所,也是皇子、公主们的日常居处。
晋王李玄寂在外开府前,便住在九洲池畔的仁智院中,即便后来开府别居,仁智院也一直被留作他在宫中的居所。
鱼怀光冲伽罗略微一笑,便转至李璟身旁侍奉。
“方才庄敬殿的人说,萧相公一会儿要来向圣上问安,再议一议朝中之事,陛下可要命人传话?”
中书令萧嵩是萧太后的嫡亲兄长,不折不扣的国舅爷,自然是坚定不移的天子党,眼下萧太后没了,他更要在朝中为李璟多加筹谋。
伽罗不用多想,就能猜到,鱼怀光口中的“朝中之事”,指的是北方将士的嘉奖封赏。
半个多月前,西北军在与吐谷浑的大战中取得大捷,消息传入邺都,总算让城中因太后病重而沉痛万分的气氛有所缓和。
大邺以仁孝治国,眼下除了太后丧仪,余事皆暂放一旁,想来,也只有这件事能算例外了。
伽罗就算不过分关心朝政,也都听说了。
“既然陛下有政事要处理,伽罗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她起身行礼,李璟果然未拦,只让鱼怀光将食盒给鹊枝带上,又叮嘱她要多吃些,方放她离开。
才出屋不久,尚未绕至大业殿前侧,便先遇到匆匆朝这边赶来的萧嵩。
四下里,除了伽罗身边的鹊枝再无旁人,最近的听差内侍,也在长廊尽头的转角处。
伽罗停下脚步,朝长廊旁让出一小步,冲萧嵩略微颔首致意。
“萧相公。”
萧嵩目光往她的方向瞥来,面无表情地拱手,唤了声“贵主”,便步履不停地从她面前经过。
依大邺礼法,文武官员见到皇室公主,须驻足行礼,萧嵩位高权重,不但是皇亲国戚,更是中书宰相,如此态度,算不上多么尊敬,但也称不上怠慢。
伽罗保持着平静柔和的模样,目送着他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廊下,才转身继续前行。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不过是阴差阳错下,被捧到众人眼前的一件玩意儿罢了,就像许多年前她的母亲那样。
伽罗的母亲辛氏,小字梵儿,原本出身将门,也该是大邺朝的一位高门贵女。
伽罗的外祖辛固安早年因战功不俗,曾官至朔方节度使,为朝廷镇守西北边疆,抵御突厥各部。
睿宗继位初年,朝中正历阉党之乱,辛固安得罪权宦,被其颠倒黑白,百般诬陷,却苦于领兵在外,远离朝廷,无法亲自面圣陈情,走投无路之下,竟勾结他人,欲起事谋反。
没等掀起太大风浪,便被镇压平定。
辛固安见势不对,很快认罪,又在突厥趁虚而入时,率兵奋力抵御,立下功劳,最后携家眷畏罪自戕于将军府。
唯幼女梵儿,年不过两岁,府中下人于心不忍,难以下手,留血书一封,求天子开恩赦免。
睿宗念辛固安补救有功,便留下此女,由当时尚未大气候的萧氏一族带回教养。
真论起来,伽罗的母亲与萧太后兄妹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就像她与李璟一样。
可她心中清楚,真假之间,从来不曾模糊。
辛梵儿被萧家教养十余年,十五岁那年,突厥遣使入邺都求亲,梵儿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封静和公主,嫁给处苾可汗阿史那多力,也就是伽罗的父亲。
在伽罗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实在算不上一对恩爱的夫妻。
父亲年长,虽待母亲尚有几分柔情,可耐不住母亲从来淡淡的,不愿曲意迎合,再加上身边本就已有数不清的妻妾与子女,久而久之,便将这位汉女假公主抛在了脑后。
而伽罗的母亲辛梵儿嫁入突厥草原多年,始终憎恨着这里的一切,一心挂念故土。
可汗病故的那一年,正是大邺与突厥开战之时,梵儿为了回到大邺,暗中探听男人们在军帐中的消息,又狠心抛下才八岁的伽罗,独自策马离开,想凭着军情密报,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只是,天不遂人愿,梵儿逃出不到两日,便被追兵寻到,当场射杀,尸身被拖回王帐时,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同母亲凄惨的一生相反,留在邺都的萧家兄妹却一路扶摇直上。
因为萧家养女出嫁和亲,为朝廷立下大功,当时才被封为太子的先帝愈发得到睿宗皇帝的喜爱,本只是太子孺人的萧丽贞,在太子妃因病故去后,被册立为太子妃,进而在太子登基后成为皇后,她所生之子李璟,也早早成了储君。
至于萧嵩,因为妹妹的关系,仕途通达,得入中枢。
萧家的事,都是伽罗来到邺都,住进紫微宫后,才慢慢知晓的。
也许,她是个天生冷情冷性的人。
不论是母亲,还是萧太后,都没同她说起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知道,母亲绝不是自愿出嫁和亲的。
那样凄惨、血淋淋的下场深深嵌在她的记忆深处,所以,这些年,不管她过得如何锦衣玉食,不管萧太后与李璟待她如何温情和善,她都不敢有一点放松警惕。
当初留下她这个带着异族血统的孤女时,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衡量着个中利益得失。
伽罗感到自己就像躺在那杆秤中的货物,一旦有了好买卖,立刻会被送出——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在,她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将来。
大邺行和亲之策由来已久,立国至今四十余载,先后送去北方边疆各部族的“公主”已有四位,而上一位,还是辛梵儿。
“公主们”出嫁多年,渐至迟暮,一旦传来亡故的消息,若她们所嫁部族仍未如突厥诸部那般彻底归附入汉,就是朝廷另派新“公主”前往的时候。
伽罗一点也不想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贵主,”跟在身畔的鹊枝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可要往庄敬殿用膳?”
她们已行至大业殿西南角,若往东去,便是庄敬殿,庄敬殿中,也有一间小屋是专供伽罗一人歇息的。
伽罗垂眸看一眼紧紧盖着的食盒,轻轻摇头。
方才在屋里,鱼怀光命人摆膳的时候,她都瞧见了,酱青瓜、腌落苏、蒸肉饼,还有一小碟精致的各色果子,并一碗煎茶汤。
丧仪期间,饮食从简,尚食局不好做太多花样,便只能将分量做得更足一些,也是鱼怀光心细如发,挑来的确是伽罗日常用惯了的。
不过,她这两日本就没什么胃口,且离开清辉殿前,也已同鹊枝一道用了一碗胡麻粥,眼下哪还想再用?
“让人将这些送去庄敬殿,由雁回她们分了吧。”
伽罗身边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十余名,除鹊枝是她在入邺都的路上自一同归附的突厥部族中救下的孤女外,其余都是后来由萧太后作主,命尚宫局从各处调拨而来,雁回便是其中的大宫女。
鹊枝即刻招来一名听差的小内侍,交代下去。
伽罗抬眼望向天边日头,估量着离太常寺定下的时辰还余五刻,遂道:“咱们先去隆庆门,迎一迎衡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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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殿中,李璟自伽罗离去后,便恢复素日里的肃然。
萧嵩入内时,正见这位年轻的天子身披孝衣,面色平静地端坐榻上用朝食,待他躬身行礼毕,方略一抬手,道:“舅父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李璟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极了,既无骤然失去慈母的哀恸伤悲,更无即将独自面对皇权争斗的慌乱恐惧。
若是寻常的少年郎,这般模样,只怕要令那些讲究人伦礼法、孝字当头的腐儒痛斥,可眼前的这位,是执掌江山的天子,肩上担整个大邺,身畔还有年长有为的叔王虎视眈眈,太过软弱只会矮了君王气势。
萧嵩原本还有些担心少主沉不住气,此刻方算彻底放下心。
鱼怀光移了坐席来,又命人奉上煎茶与果子,便知趣地领着众人退下。
屋里只余二人,萧嵩方自袖中捧出昨夜才摘录好的一份名单,逞递至李璟的案前。
“陛下,这是此次殷复交至朝廷的立功名录,臣已将居前的十位身家背景悉数探过一番,堪用者,皆已注于名后,请陛下过目。”
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殷复乃此次出兵吐谷浑的统帅大将军,那一封为将士们请功的奏疏,便是由他命人送入邺都的。
军中素来是晋王的天下。
晋王乃睿宗幼子,因生母身份低微,又早早亡故,并不受睿宗宠爱。大约是为了在皇室之中争得一席之地,他十二岁便投身军中,马革裹尸,功勋不断,方从诸李氏皇族中脱颖而出,尤其是当初灭突厥一战,让他获得兄长,也就是先帝中宗的青睐。
如今,李玄寂虽久居邺都,多年未领过兵马,可从前在军中积累的根基,实难撼动,上至执掌宫禁的卫仲明,下至这位西北道兵马使殷复,皆是他的心腹、故旧。
年轻的君王要在军中培植势力,树起天威,唯有从身家清白、无甚根基的寻常将领中择选青年才俊。
这样的人,实在难得,天下世家大族无数,那么多将门子弟,封荫入军中,寻常提拔,自然优先择选这些子弟;对平民出身的普通人而言,想要在军中有所建树,唯一的法子,便是沙场搏命,以敌首换军功,从此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能被抄录在萧嵩这份名录上的,都是凭真本事杀出重围的将领。
李璟用完一碟蒸饼,又搁箸饮了两口煎茶,翻开那封名录,目光自前排的名字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执失——”他的手指在这个姓氏上点了点,“是突厥人?”
萧嵩一听便知他问的是谁:“不错,说来也巧,此人正是当初随安定公主一同归附的突厥部族之一,自入军中以来,功勋赫赫,晋升极快,是个可造之才。”
李璟动作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一张不同于汉家女子的美丽脸庞,不知怎么,手心也跟着热了热,好似方才衣料顺滑的触感犹在其间。
“如此说来,也是晋王降伏的那几支了。”他将名录合起,收入案侧木匣中,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萧嵩斟酌道:“眼下朝中忙于太后丧仪,诸将入邺都之事,恐怕要暂延后些,陛下不必立刻决断,臣亦会再派人摸清他们的底细,让陛下放心。”
李璟点头:“舅父考虑得周全,到时,朕会携百官亲自迎接,以示隆重。眼下,的确还是宫中的事更要紧些。”
他所言“宫中的事”,并非萧太后的丧仪,而是神策军指挥使卫仲明。
没有哪个天子能容忍宫廷禁卫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从前天子年少,未理朝政,事事由晋王决断,难以撼动,如今,天子渐掌大权,当务之急,便是收回神策军的指挥权。
萧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此事,臣已有所安排,只是,恐怕难以一蹴而就。”
李璟眼中闪过冷色,轻扯了下嘴角,起身说:“那是自然,走吧,瞧瞧姑母去,也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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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门位于大内西南角,恰与西隔城相邻,皇室亲眷入宫时,多经由此处。
伽罗自大内乘坐安车,不过一刻工夫便先到了隆庆门内,才由听差的内监侍候下车,便在陆续驶近的马车中,寻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四马前驱,伞盖华丽,纱帷翩飞,因是奔丧的缘故,从前悬于四隅的华贵饰物都被取下,换作迎风猎猎的佛幡,正是衡阳大长公主的车架。
马车在神策军侍卫们的指引下停于侧边,同一众入宫吊丧的亲贵们的车马聚在一处,令原本能容天子六马御驾畅行的宽阔直道也显得有些拥挤。
随侍的护卫立时将马杌搁至车旁,有侍女要上前搀扶,却被伽罗挥退。
马车中的这位衡阳大长公主李岚衣,乃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是如今天子的亲姑姑,在先帝一朝时,便备受疼爱,圣眷隆重,加为长公主,到李璟继位,为显尊敬,又加为大长公主。
这是只有真正与天子血缘亲近、感情深厚的公主,才能有的加封,如伽罗这般破例得封的公主,自然没有这样的礼遇。
以辈分论,大长公主已是皇室嫡支中的最高者,因夫君亡故,自先帝驾崩后,她便长居佛寺,潜心礼佛,鲜少涉及朝中事,更半点不沾党争,如此一来,她反倒成了整个李氏皇族中,唯一一个既得圣上尊重,又能在晋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伽罗不比李璟与李玄寂二人身份贵重,既为太后戴孝,这样一位人人尊崇的长辈,她自然要亲自来迎。
纱帷掀开,露出车中身形微丰的年长妇人。
伽罗上前一步,伸出手搀着大长公主,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是伽罗啊,”大长公主握住她的手,未使许多力气,慢慢自车中步下,轻叹一声,说,“好孩子,这几日难为你辛苦,别太伤心,你的年纪还小,往后的日子还得接着过。”
这是难得的真心实意前来吊丧的亲眷,语气中淡淡的伤感,与眉眼间常年礼佛留下的慈悲,让伽罗终于有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早就见过许多死人,在西北草原上,她亲眼看过父亲咽气,也目睹过母亲的惨状,如今萧太后的死,于她而言,已是极其体面,再难激起她心中多少波澜。
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多谢殿下宽慰。”
大内不许公卿乘坐自家车马,两人说着话,并肩而行,往伽罗方才乘坐的那辆稍小的安车行去。
就在这时,西面聚集的车马中,两匹正由侍卫牵引着往西马坊修整的马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忽然嘶鸣着挣扎起来。
侍卫赶紧试图牢牢拉紧缰绳,可一人之力到底敌不过高大骏马,一个不防,其中一匹马便撒开蹄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偌大的动静,引得周遭许多马儿焦躁不已,所引车架也跟着乱起来。
大长公主站在两三架车马之间,眼看不远处那匹奔马正朝自己这边驰来,一时竟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来人!”伽罗大喝,眼看前来帮忙的几名侍卫都被那三架偏离方向不知要往哪儿去的马车阻了上前的路,“护住大长公主!”
她说着,瞧准机会,寻到两架车之间的空隙,先将大长公主推了出去,随后才跟着也往那处避。
只是到底慢了一步,她身形灵巧,躲过了要撞来的车身,身上的衣裙却未能幸免,丧服裙摆被车轮卷住,裹在丧服之下的襦衣丝带也被车轮间的楞条缠住,不得解脱。
伽罗顿时被阻了躲避的脚步。
她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裳,却实在敌不过沉重的马车,身旁的侍卫欲上前帮忙,可那是公主的衣裙,一时又谁也不敢造次。
就在这时,隆庆门内,一道身影从旁闪至近前,也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柄配刀,高举起,闪着寒光便向伽罗劈来。
伽罗正觉惊恐,那人又伸了另一条胳膊,绕过她的肩背,将她圈在怀中,同时以手覆过她的双目,遮蔽她的视线。
“别怕。”黑暗中,低沉的嗓音从耳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