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晓祥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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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载于2005年版《百年西园》,经九江市浔阳区政协文史委员会授权刊发,编者对原文作了必要修订。
庾亮楼又名庾楼、庾公楼、复庾楼,别称南楼、北楼,景观称作“庾楼明月”。明清时为“江州十景”之一,也是当时地方官员宴会赏乐、饯别接风的场所。更多的骚人登临酬唱,迁客吊古伤今,留下许许多多诗章,为九江增添了文化色彩,更是历史步伐的见证。
因始建年代没有确切记载,难下断语。从晚唐诗人王贞白《庾楼晓望》诗句“三百年来庾楼上”推断,约建于隋或唐初。自唐迄清,记述庾楼的诗文不少,从中反映出移建五次、楼址四处。最后的遗址在今西园之北的滨江大道。

当代庾亮楼改造前 编者摄于2023年9月
历史上不同姓氏的王朝更替,几番政治风雨的冲刷,庾楼屡圮而复建。它像一面镜子,照见当时社会是政通人和还是民不聊生,从而验证出各个历史时期政治兴衰,反映地方当政者的文化心态。庾楼毁去已一百五十年,今人已看不到它的雄伟风貌。然而打开尘封的方志家乘,庾亮楼的沧桑经历和丰富厚实的文化积淀,必然会震撼你的心灵!
一、庾亮楼的历史沿革
根据历史文献考证推断,楼址有四处,初创和改建、重建了五次。先后依次是:
湓口城南的庾亮楼,创建于隋或唐初。湓口城即晋代湓口关城,位置在今老火车站一带。
白居易《初到江州》诗云:“庾亮楼南湓口东”,指出庾楼座落城南,湓水河口(即龙开河)在城的东边,是对湓城地望的写实。从南唐诗人徐铉“柳影连彭泽,湖光接庾楼”诗句看,当时还存在。它的被毁可能与宋灭南唐大将曹翰破江州施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大破坏有关。
西园后城上的庾亮楼,移建年代难以稽考。北宋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庾楼的记载。成书于太平兴国年间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对江州风景名胜、文物古迹收载不少,如浪井、龙开河、琵琶亭、九叠楼等记叙甚详,惟独不载庾亮楼,可见那时已不存在。直到百余年后神宗熙宁、元丰年间成书的《庐山记》《元丰九域志》才出现记载。《庐山志》云:
“⋯⋯今井(浪井)在衙城内西圃。城上有北楼,下临湓江(即长江),凭高眺远,为一郡之胜。”“后以(庾)亮尝为江州刺史,因名此曰‘庾楼’。实非当时秋夜所登之遗址也。”
由于文中提到浪井和西圃,今天可以“对号入座”,知楼址距浪井不远,就在西园靠北古代城墙上。至于西圃是不是西园?还有一则史料可资参照。南宋岳珂(岳飞之孙,在江州出生成长)所著《桯史·日官失职》条载:“嘉定己巳(1209)五月辛亥,余里居晚浴,散步西圃⋯⋯”。“圃”和“园”在字义上是一个意思,只是文人称“圃”,俗人叫“园”罢了。浪井座落今天的西园,即可印证古代的西圃。
因此楼址应在今滨江大道西园这一段,也就是宋代州衙后面的州城城墙上。

当代浪井周边 编者摄于2023年9月
江边石矶上的庾亮楼,始建年代没有查到资料,推测是南宋移建的。宋末元初,庾楼还矗立江岸,雄姿峻拔,因此当时江州的降官降将在庾楼欢宴元军统帅伯颜。元朝以武功开拓疆土,马上夺取江山,排斥南人,官员中罕有文人,地方官员不可能移建庾楼,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元朝立国不过几十年就发生天下大乱,农民起义风起云涌。至正十二年(1352年),徐寿辉领导的农民军攻战了江州城,庾楼可能毁于是役,自此江州不再属于元朝政权。
明初,鄱阳诗人有一首《宿浔阳》诗,反映了庾楼被毁原由:“庾楼矶废迷烟树,犹记楼船争战处。”庾楼座落江岸,是攻城的障碍,被毁是情理中的事。明代《名胜志》载:“九江府治后百余步有庾公楼。”又嘉靖《九江府志·方舆》云:“庾楼在府治后城外十余步,滨大江。晋咸和间,庾亮镇江州所建⋯⋯。后兵毁。正德间,知府李从正在旧址立石于上,匾曰‘庾楼故址’,今亦废。”(该石刻现藏市博物馆)宋代庾楼建在城墙上,明代说在城外“滨大江”,二说孰是?有一则史料证实江矶上确曾建了庾楼。嘉靖五年(1526年),新任九江兵备道何棐到职,有一天巡视城防,“西至江浒,有矶倾突,下瞰千尺。从者曰:‘此庾楼矶也。’予曰:‘楼安在?’从者指曰:‘矶傍遗墟’,瓦砾存焉。旧出江百武,岁远水冲,所余者仅此。”这一问一答,表明江边石矶确曾建过庾楼。坍塌后,居民呼石矶为“庾楼矶”。
复庾楼的创建。何棐有感庾楼被毁,景物淹没,“盖以庾亮都督江州,有楼今废,欲纪其名也”的心态,“乃即厅左高阜‘宾庐亭’基创楼五楹,曰:复庾楼”。又“复庾楼在兵备按察分司内正厅左岗,嘉靖六年副使何棐创建。”再:“兵备按察分司在郡城东玄妙坊,去府治一里许。”(引文均摘自《府志》)玄妙坊旧址何在?今烟水亭内一块元代延祐六年(1319年)《江州玄妙观庙产碑》解开了疑团。据说该碑是“文革”中期出土于九江市肉联厂,而肉联厂可能是玄妙观的遗址。玄妙坊得名于玄妙观,兵备道署又座落在玄妙坊。据此,复庾楼遗址应距肉联厂不远。万历年间复庾楼仍在,有当时的兵备道葛寅亮咏复庾楼诗为证。复庾楼被毁可能与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左良玉火烧九江城有关,史称“乙酉兵变”。
府署后城墙上的庾亮楼。明末兵燹,复庾楼被毁。清代顺治十二年,九江知府王孙章重建庾亮楼,仍建在宋代原址城墙上。清康熙地方学者文行远编撰的《浔阳蹠醢》载:“庾楼久废,顺治间太守王孙章重建,在府治后城上。”又:“庾楼下有水亭、月榭、凉厅、燠室、山涧、石池,号北林院。言可分东西二林之胜也。”乾隆时,学者钱咏在所著《履园丛话》中载:“九江府治后城上有庾楼⋯⋯楼下即浔阳江也。”对照同治《德化县志》府城图,近江城墙上绘出楼台一座,标明“庾楼”字样,楼在延支山之西,迎恩门(今西门口)之东,即今西园地段外侧。据记载,乾隆、嘉庆年间都有过修缮。庾楼的彻底毁坏当在咸丰初年太平天国政权据城时期。
二、庾亮楼不是庾亮所建
历来名胜古迹总是和当时的名人联系在一起。庾亮楼的创建和庾亮密切相连。庾亮为何许人?
庾亮,字元规,东晋大臣。妹为明帝皇后。曾参与讨平王敦之乱,攻灭吴兴豪族沈充,受到明帝信任。明帝死,受遗诏辅佐幼主成帝,任中书令,执掌朝政。咸和九年(334 年),“加征西将军、假节、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镇武昌。”“亮虽居外镇而遥执朝廷之权,既据上流拥强兵,趋事者多归之。”(《资治通鉴》)他权倾朝野,就连宰相王导也要让他三分。有一则故事说:“庾公权重,足倾王公(王导)。庾在石头,王在冶城(石头城、冶城都在今南京市),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日:‘元规尘污人。’”(《世说新语·轻诋》)这就是唐英“污人尘在否”诗句的出典,其权势炙热于此可见。

庾亮手迹 来源:《淳化贴》
庾亮楼的典故也是出自南朝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该书“容止”条说:“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适闻函道中屐声甚历,定是庾公,俄而率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就这么一则小故事竟引得后人建楼纪盛,招惹得历代到九江的骚人墨客总要发思古之幽情而凭吊题咏!
其实九江的庾亮楼是一件附会的作品。故事本身既不发生在九江,庾亮也不是在九江坐镇,无论是《世说新语》或《晋书·庾亮传》都有明确的记载,那就是故事发生在武昌。东晋时的武昌郡治就是今天的湖北省鄂州市,属江州辖管。当时的江州初治豫章(今南昌市),移治武昌(今鄂州市),后又移治寻阳郡(遗址在今开发区七里湖西岸南浔铁路赛湖桥两岸),与今天的九江市区毫不相干。
这个发生在武昌郡南楼的故事被移植到九江后,府志、县志不加甄别传承相载,以讹传讹,承误了上千年。其间虽有明白之士发现这一歧误,终因“寡不敌众”,亦无可如何。唐代大诗人李白多次到江州,写了许多歌咏浔阳风物诗章,却不见一首题咏庾楼,相反倒有一首武昌南楼怀古诗。《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前四句有云:“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据《全唐诗》李白卷)看来李白倒是心里有数。
宋代,有人明确指出江州庾楼是附会的产物。北宋陈舜俞在《庐山记》中说:“事在武昌之南楼也。后人以亮尝为江州刺史,因名此楼曰‘庾楼’,实非当时秋夜所登之遗址也。”南宋陆游也指出:“庾亮尝为江、荆、豫州刺史,其实则治武昌,若武昌南楼犹有理。今江州(九江)治所在晋代柴桑县之湓口关耳。此楼附会甚明。”(《入蜀记》)后来范成大在《吴船录》中也说过同样的话,正是智者见解相同。由此可以认定庾楼既不是庾亮所建,更不是建于晋代,府志县志的记载应予订误。至于它的存在,那又是另一回事。
庾亮楼是庾亮创建或后人为追缅庾亮而建,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代文人骚客登楼赋诗,才使得庾楼名气远扬。如其说楼以人传,倒不如说楼以文传。倘若南昌滕王阁要不是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得以留传,谁还记得滕王李元婴和都督阎伯舆的名字。正是《序》文中两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给江西人增添了几许乡土情怀而感到自豪。同样,谈到庾楼就要勾起九江人许多遐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