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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山村纪事--祠堂里的床

我是一个出生在岭南偏远山村里的八零后,虽然见证了中国如巨龙腾飞般的的迅猛发展,但小时候却也经历过晚上举着火把走夜路、拿竹

我是一个出生在岭南偏远山村里的八零后,虽然见证了中国如巨龙腾飞般的的迅猛发展,但小时候却也经历过晚上举着火把走夜路、拿竹片当草纸的穷困年代,那时候的农村房子都是一色的灰瓦黄土墙,入夜后外面看去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暗黄色的灯光从门缝或窗缝中透出。在这么个国家大力发展教育和经济的年代,我们这群生长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孩子,一边在学校里汲取着科学真理,一边在祖父辈的耳濡目染下传承着一条条封建迷信的规矩,很多在老式鬼片里看到的情节我们都听过或见过,所以老鬼片对我们来说非常真实,很有代入感。

比如,祠堂的门槛是不能踩的,这是对祖先的不敬,要给自己带来霉运的;不能把筷子插在米饭上,因为米饭上竖插筷子是给去世的人吃的;送殡时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否则会把鬼魂招回来,家里要遭殃的……等等这些规矩,我们是在大人严肃的训斥中学到的,早已印记在我们小小的脑袋里,等到老师跟我们说“要讲科学,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时,我们虽然对老师的话一般是深信不疑的,但此时也并不那么确信了,反正是没有人敢回家和父母说出这些话,也不敢轻易地去违背那些规矩。我有一次被我妈喂符水时终于忍不住抗议过一次,她看我的神情仿佛我是个背叛教派的人,愤怒中夹带着失望。

言归正传,我今天首先要讲的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关于农村丧葬的故事。那是发生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为了抄近道,我们几个小伙伴每天都要硬着头皮穿过那个古老的祠堂去上学的。那时天还蒙蒙亮,我们刚踏进祠堂发觉了不对劲,那个本来只摆了供桌和两条长木凳的空荡荡的祠堂里此时却在进门右侧的角落摆了一张床,不仅有床,还搭了灰白的蚊帐,顺着微弱的天光,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本来就很阴森的祠堂霎时变得恐怖至极,我们顿时呜哇乱叫地狂奔跑出去,直至出了祠堂很远,我们才敢停下来弯着腰喘粗气,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哆嗦地互相问对方有没有看到床上的人是谁。

“好像是静慧(化名,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小姐姐)她阿婆。”女同伴阿凤(化名)说。

“应该是了,早就听说她阿婆快死了。”男伙伴阿强(化名)接话。

“真的死了吗?你们有没有看到躺着的人还有没有呼吸?”我谨慎地问。

阿凤白了我一眼,“那谁能看到!但是既然都被摆到祠堂里了,肯定就是死了。”

我们也不敢再多讨论了,怀揣这个事,虽然心里害怕极了,但学还是要上的,我们平静了一会儿还是照常去了学校。

那个早上我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课,仿佛耳朵浸在水下,周围的声音变成“嗡嗡”般的模糊背景音,眼前总闪过祠堂里那张床的画面,而且我总感觉在最后我们跑的那个瞬间床上的人头动了一下,眼睛瞪向我们……在教室里坐着的我身体开始发冷发麻,耳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太阳穴愈发胀痛,最后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耳边的嗡嗡声消失了,旁边立刻有人凑到我的面前来,“醒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看到人心里顿时安心了,是我妈妈。

再转头看看这个房间,虽然来得次数不多,但我认出来了这是我们村村医的小诊所。我手背上插着针管,头顶吊着一瓶透明的药水。后来我问了,那就是瓶葡萄糖。

“我没事了。”我动了下身体,发现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有些恨恨地说,“都是那三哥,就这么把床摆在祠堂里,就不想想会不会吓着小孩吗!”妈妈嘴里的三哥,就是静慧她爸。

我从我妈的话里确定了,那床上的人确实是静慧的阿婆。

看我没事了,我妈就骑着二八大杠驮着我回来家。

我妈做饭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围着正在灶台边炒菜的妈妈说了早上看到的事。

我妈淡淡地说,“是静慧阿婆,但人还没死,你不要到处乱讲话。”

“没死?那怎么把她的床搬到祠堂里去了?”我吃了一惊,又压低了声音问我妈。

“本来以为就是昨晚了,三哥(静慧她爸)就把她先挪到祠堂里去了。哪知今天又活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你们喊醒的。”我妈喃喃着说道。

那更惊奇了,本来将死之人被我们几个小孩一通乱叫给叫醒了?

我冒着被我妈拿锅铲打的风险继续追问,“三哥他们为什么在伯娘(静慧奶奶)还没死的时候就放到祠堂里去啊?”

我妈显然不想跟我这个小孩说太多,但又怕我出去乱打听,只能忍着气解释道,“有人死在家里不吉利,伯娘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顿了顿,又生起气来,挥着锅铲愤愤地说,“那三哥也太不应该了,明知道你们几个小孩天天都要穿过祠堂去上学了,竟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就把他老母亲连人带床摆到了祠堂里,别说小孩了,大人看到都得吓死!”

哦,原来是这样,好像合理,好像又不合理,但对我们小孩来说,能得到这个答案就不错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都不敢从祠堂走了,怕又看到什么吓人的场面。

可就在两天后,我突然看到静慧她阿婆在她家屋檐下面坐着竹椅晒太阳,如枯树般干皱的两个手掌合着插在双膝中间,驮着背微低着头,脸上虽然带着病容,但精神好像很好的样子,我心里其实吓得一批,但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告诉我不能表现得好像白天看到鬼的样子,我假装镇静地跟她打招呼,“伯娘,在晒太阳啊?”

她听到声音,本来被太阳晒得眯起来的眼睛缓缓微张开来,眼神由空虚慢慢聚焦,看到我在跟她打招呼,脸上似乎想笑却展不开颜,最后表情有些僵硬地说,“嗯,晒晒太阳身体暖和点。”说完就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似乎很享受一个人静静地晒太阳,并不想被人打扰。

我也不再搭话,赶紧跑回了家。回到家我把这事又告诉了我妈,我妈还是说,“就这几天的事了。”

我很不解,静慧她阿婆状态看着还可以啊,为什么我妈还是说她快死了。

结果证明我妈没说错,因为第二天等我们下午放了学回来,静慧家里外已经到处结上了白布条了,那张床又被搬进了祠堂,在净身入棺前,尸体会暂时安置在这张床上。我妈说昨天晚上人就没了,到了早上三嫂喊她起床吃早餐时才发现人已经去了。

我问为什么,我妈看了看我,理解了我的意思,并给我答了疑,“昨天是回光返照。”

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并且就在前一天直观地体会了这个词的意思。

那时我们那儿农村的丧事都是在家里祠堂停灵一两天,然后装进棺材里抬到山上土葬。家里要请一帮道士做法事,念斋法超度亡灵。

静慧的家其实就在祠堂的旁边,所以丧事就在祠堂跟前办了。

我们小孩对老人去世还没有很强烈的同理心,只知道是个丧事,吃席时不要多说话。然后就是在一旁看那群道士念斋法,我们就当表演看了,甚至试图听清他们念的是什内容。

静慧阿婆生有2女四儿,在那个年代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几个儿子早已分了家,去世前老太太是跟老三一起生活的,老头则跟了另一个儿子生活。现在想想,我好像没在什么场合看到过他们在一起,好像没什么关系似的。那是个沉闷寡言的老头,和老太太的性格截然不同,老太太身体好的时候会去我奶奶家串门唠嗑,而且她还会抽旱烟,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稀有很酷的。

老太太去世前既然是跟老三生活,那丧事就自然地主要由老三操办了,其他几个儿子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族人帮着在祠堂前的地坪上支了十几张四方桌,供族人和来吊唁的亲戚们坐。我看到那寡言老头就坐在最远离人群的一张凳子上,交叉着十指低着脑袋,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不关心周围的一切,也仿佛被所有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作为法律及道义上与老太太关系最亲近的人,却没人在乎他是否伤心难过。但后来发现他也确实不需要去特别关照,因为到了吃席的时候,他会默默地自动上桌……

我没经历过守灵,只在家里听到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一阵阵道士念斋法以及吹唢呐和敲锣打钹的声音。我光想象那个画面就够害怕的了——灵堂点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曳,亲眷们跪在地上,一具红红的棺材摆在灵堂中间,没合盖的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当然,这晚什么意外也没发生,第二天的太阳又照常升起了,伴随着照进屋里的阳光的,还有那一夜断断续续奏响的哀乐。

那时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虽然女儿们嫁的地方并不远,也要第二天才能赶回来,一来就扑跪在供桌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大声哭喊着,脸却没朝着停放灵体的方向。哭着哭着就被在一旁看的村里的妇女拉起到一旁安抚休息,休息够了又继续扑上去哭……

有一个情节是我不敢在旁边看的,那就是给大体净身,这部分是由那些胆大的伙伴旁观后给我讲述的。

这一步是由老太太的女儿和儿媳妇们执行的,其实就是把祠堂里的其他人清出来了,然后在门口拉一布帘子,过了大半个小时才好,然后几个儿子进去,那时她们已经给老太太换好寿衣了,道士一边念着斋法一边指挥着男人们把大体抬进棺材安置好。

听说给大体净身穿寿衣的女人们从祠堂出来后个个面色惨白,一副要呕不呕的模样,蹲在水龙头旁边用肥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了解到,人死后不仅会产生尸臭,而且由于体内细菌产生的大量腐败气体,这个气体压力会将人体肠道内的粪便从肛门推出体外。

最后全部亲眷再跪在棺材前哭一通与亡者做最后的告别,然后由几个道士盖棺落钉。

出殡的时辰是早就算好了的,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时间出门,是为大吉。和棺材一起被抬走的,还有纸扎的房子,轿子,奴婢……

送葬的队形也是规定好的,男性家属走在棺前带路,女性家属走在棺后,但也不是所有亲属都可以送葬的,有生肖相克要避开,否则要给自己招来不好的事情,然后是道士和哀乐队,其中家属都披麻戴孝,扛着用毛笔写了字的帆,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往挖好了葬穴的山上走。

他们家那一支与我们家并不算亲近,所以我并不在送葬的队伍。我只远远地在后面看着,直到看不见,最后只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敲打钹锣的声音。过了不久,陆陆续续就有人回来了,因为有些人只能送到山上,落葬的部分又要避开的。回来的人会经过一个烧着柏树枝的火堆,他们必须要跨过这个火堆,并用旁边泡着柏叶的水盆洗一下手,这样可以把可能在山上沾到的霉运去掉。

就这样,一场肃严隆重的葬礼也就完成了,如果只看葬礼的部分,我这个形容词一点也不违和。

但是,在丧礼过后的几天,我们会看到老太太的遗物会一件件出现在村里竹林旁的垃圾堆上,席子、被子、衣服、衣柜等等所有不值钱的东西,而路过的人看到也会立马绕开走,暗说一声晦气。

人老如敝履,人死如灯灭,如是也。这位曾经精明能干,撑起了家里大半边天的家庭妇女,过世后会得到她一手养育的亲人时常感念吗?大概会在清明寒食之类的节日,后人供供奉一众祖先时被列到求保佑的名单,“太公、太婆、阿公、阿婆……,今天是XXX节,小辈们给各位准备了鸡鸭鱼肉,请保佑家族人丁兴旺、身体健康……”

我时隔多年仍能记起这么个老太太,不过是源于祠堂里那令人终身难忘的恐怖一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