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剩,打小就被人说八字轻,镇不住邪。现在守着火葬场西墙根的棺材铺,老板是卷款跑路的远房二舅,留给我的除了堆得比人高的柏木疙瘩,就是三万多的高利贷欠条。
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时,那三声敲击来了—笃、笃、笃,像软肉碰在玻璃上。
窗外是个白雨衣,递来一张泛黄的尺寸单。
“柏木棺,改小。”声音隔着口罩,“长五尺一,宽一尺八,高一尺六。”
“这是孩童尺寸。”
“不是给孩子。”白雨衣眼睛在阴影里幽深,“是活人用的。”
我手一抖,门后的钢管差点脱手。
“活人寿棺,今晚必须做好。”对方拍下一沓钱,“你二舅的债,明天到期了吧?我听说,他们这次要你一条胳膊。”
我接过尺寸单时,指尖触到一行铅笔小字:城南,张建军。
昨天的报纸上,这个男人刚因破获贩毒案受到表彰。派出所所长,四十二岁,浓眉大眼。
活得好好的警察,为什么要一口孩童尺寸的棺材?
锯木声在雨夜里响了三个小时。

凌晨一点,五尺一的柏木小棺立在墙角,刷过清漆的表面泛着冷光。我点烟时手在抖不只是因为恐惧,更因为我在这行学了十年,知道这是什么尺寸。
五尺一,不是给孩童的。
是给“被砍去双脚的成人”的。
老规矩里,只有横死之人才需要改尺寸。砍足则减棺长,斩首则降棺高。这是为了让魂魄找不到完整的归处,永世困在棺中。
白雨衣回来时,身边多了个矮个子。两人抬起两百斤的柏木棺,轻巧得像拾空纸箱。
“剩下的钱。”信封落在工作台上。
矮个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十三四岁的脸,眼神却像浸过几十年棺材的柏木,我认得这双眼。三天前,报纸中缝的寻人启事上,有个失踪半年的男孩,叫陈小川。
可他该在三百公里外的省城失踪,不该出现在火葬场的雨夜里。
他们消失后三分钟,手机亮了,“城南派出所所长张建军今晨突发心梗去世,享年四十二岁。”
发布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一分。
棺材刚抬走,人就死了。
天刚亮,敲门声炸响。
门外站着三十七个人,手里攥着同样的泛黄纸张,边缘不规则缺损。他们的脸在晨光中渐渐模糊,像要融化在空气里。
“老板,做棺材!急用!”
单子背面用铅笔写着名字:市医院副院长、中学教师、建筑工头……每个名字,我都在这几天的新闻里见过,还活着,但已有人为他们订好了棺材。
“谁让你们来的?”
一个中年女人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穿白雨衣的人说……只要按尺寸订棺,就能把灾祸‘转出去’。他说……说我们都被标记了。”
“什么标记?”
她扯开衣领。锁骨下方,有个暗红色的印记,像半个指纹。
人身上不会长出指纹。
除非,那是别人按上去的。
手机在这时响起,未知号码:“李老板,第一口棺做得很好。剩下的三十六口,今天能完工吗?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我们在‘整理名单’。这城市病了,需要换掉一些坏掉的零件。而你”声音压低,“李剩,你现在也在名单上了。”
工作台上,多了一张新尺寸单。
背面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标准成人棺尺寸:长六尺,宽二尺二,高两尺。
而红色在这行的意思,我知道“知情者,需灭口”。
我冲进隔壁纸人铺时,王婆的手正抖得拿不住竹篾。
“他们也找你了?”
她指向墙角的白纸,声音发颤:“说要按名单扎纸人,尺寸和棺材对应。我不做,他们就……”她没说完,但桌上的东西说明了一切,三张全家福,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个被红笔圈出的人脸。
都是我今早见过的“顾客”。

“这是‘替身术’。”王婆的嘴唇发白,“老辈子传说,找匠人做齐棺、衣、纸人三件,就能把一个人的命数全盘转嫁。但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她竖起手指:“一,转嫁者和承受者生辰八字相克;二,匠人不知情而制作;三……”她看向火葬场高耸的烟囱,“必须在活人断气前一刻,将三件送入火中。烧的不是物件,是那人的‘命理位置’。”
“所以张建军不是心梗?”
“是被换了命。”王婆惨笑,“有人用这法子,把死期转给了他。而那个真正该死的人……现在正用他的身份活着。”
手机震动,陌生短信:“火葬场东墙槐树下,子时。你想知道谁在用你二舅的命吗?”
我愣在原地。
二舅三个月前失踪,我只当他卷款跑了。
但如果是……被换了命?
子时的槐树下,白雨衣摘掉了口罩。
是个女人,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疲惫:“张建军是我丈夫。他查到一个组织,他们不贩毒,不杀人,只‘换命’。”
她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高档小区、私立医院、国际学校。每张照片上都有个光鲜人物,但他们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条不起眼的红绳,和今天“顾客”们锁骨下的印记,同一颜色。
“红绳标记,可供替换者。”女人声音发干,“这城市有张看不见的名单,底层、孤独、社会关系简单的人,是最好的‘零件库’。当上面的人需要续命,或转移灾厄时,就从库里挑一个八字相合的,用这套邪术换掉。”
“我丈夫查到了名单,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选为‘零件’。她攥紧拳头,那口孩童尺寸的棺材,是因为他们砍掉了他的脚,在邪术里,这叫‘断根’,防止死者魂魄回来复仇。”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二舅以前帮他们做过事。”女人直视我,“他是老匠人,知道怎么让棺材‘认主’。他们控制了他半年,逼他完善这套邪术。最后……他们觉得他没用了。”
她递给我一个地址:“你二舅没跑。他在城西的廉租房里,躺了两个月了-植物人。医生说他的脑电图和死人没区别,但心脏还在跳。因为……”
“因为他的‘命理位置’还没被烧掉。”我接上她的话。
女人点头:“你的名字在红色名单上,不是因为他们要杀你。是因为”她顿了顿,“你是下一个完美‘零件’。年轻、欠债、无亲无故,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槐树突然无风自动。
阴影里走出七八个人,为首的摘下帽子,是今天早上第一个来订棺的中年男人。但他现在的眼神完全变了,冷漠得像在打量一件家具。
“李师傅手艺不错。”他微笑,“第一口棺很完美。张所长现在……很安分。”
女人把我往后一推:“跑!”
但我没动。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红色尺寸单,当着他的面,用打火机点燃。
火舌舔上“李剩”二个字时,所有围上来的人同时后退一步,像被烫到。
“老规矩。”我看着燃烧的纸,“活人不订寿棺,除非已自认将死。”我把灰烬撒向空中,“这单,我不接。但我接另一单”
我指向火葬场的烟囱:“谁烧我二舅的命,我就烧谁的阳寿。匠人手里不止有刨刀,还有记账的簿子。”
我翻开二舅留在地下室的真本《禁忌录》,最后一页不是解药配方。
是三十八年来的账簿。
每一口从这里出去的棺材,都记着订棺人的名字、八字、还有,棺内暗格里藏的东西。
张建军那口孩童棺的暗格里,我凌晨时就摸到了:一枚警徽,编号下面压着张微型存储卡。
为首的男人脸色终于变了。
“你知道你在对抗什么吗?”他的声音冷了十度。
我知道。
我在对抗一整套藏在城市阴影里的规则,用命换命,用底层铺上层的路。但我更知道,棺材铺匠人最老的规矩。
“棺成收刀前,须问自己,此棺可愿自躺?”
如果不愿,那就不能让它出这个门。
我退回铺子,反锁所有门窗。工作台上,剩下的三十六张尺寸单静静躺着。我点开女人给我的摄像头,开始对着每一张单子说话:
“王建国,1958年生,城南环卫工,你的棺材订单已被受理。请确认,你是否自愿将命格转让给‘名单第七位’?”
“陈秀芳,1972年生,城东纺织厂女工,你的棺材订单已被受理。请确认,你是否知晓转让后,你女儿的大学资格将由‘名单第十二位’的子女顶替?”
我说了三十六遍。
然后打开直播平台,标题就一行字:
《七月十四,三十七口棺材,三十七个被定价的人生》
镜头对准那些泛黄的尺寸单,对准《禁忌录》的账簿,对准二舅植物人状态的照片。
“各位,今晚我们不谈鬼神。”我看着镜头,说出那句后来被转发百万次的话:
“只问问这个城市,什么时候开始,活人的命,也能像棺材尺寸一样,说改就改了?”
凌晨三点,直播中断。
断电了
但门外的脚步声,比断电来得更快。
我握紧二舅留下的老刨刀,站在那堆柏木料子前。雨又下了起来,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像无数人在奔跑。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
我不再只是做棺材的人。
我要成为那个,为这套吃人的规矩,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