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强（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成都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城门内外一带区域，正成为观察中国城市演化的独特窗口，也是连接历史与未来的文化桥梁。我们在青白江区城厢古城调研时提出，应大力发展“城厢文化”，打造“城厢学”研究体系。这一概念的提出，标志着城厢文化研究将从零散走向系统，从历史走向当代，为城乡融合发展注入新的文化动能。青白江城厢古城作为成都平原唯一保留龟背形制的千年古城，拥有2000多年的县制历史，1护城河、4街、32巷、108院落的格局保存完整，这为“城厢学”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实体样本。
01 什么是城厢学？定义与基本概念
城厢，指“城门内外一带区域”，是城市发展的前沿区、城乡融合的连接区，具有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和当代发展意义。从历史源流看，《明史·食货志》对此有明确解释：“在城曰坊，近城曰厢”。广义地讲，“城厢学”是一个新兴的交叉研究领域，旨在系统性地研究“城厢”这一特定城市区域的历史、形态、功能及其在现代城市发展中的价值。我们认为，城厢地区是观察城市扩张、人口流动和经济繁荣的重要窗口，也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重要连接点。构建城厢学不仅有助于挖掘城厢古城的深厚历史底蕴，更能为当代城乡融合发展提供理论指导和实践范式。这一研究理念跳出了传统历史研究的局限，将古城保护与城乡融合、乡村振兴紧密结合，赋予历史城区新的时代价值。
狭义地讲，“城厢学”是以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为核心研究对象，系统梳理其千年历史文化积淀、教育传承脉络、社会结构演变与城乡空间更新机制，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育人模式、社区发展模式、城乡融合模式与可持续生态理论的一门跨学科综合性学问。它不是简单的“地方志”或“校本课程”，而是一种以“小城镇”为样本，探索“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文化根脉如何延续、教育如何赋能社区、传统如何对接未来”的学术建构与实践范式。其核心宗旨是——以爱心为魂，以文化为根，以教育为桥，以城厢为镜，照见中国城乡发展的深层逻辑与人文路径。
02 多维研究视角：城厢学的五大核心维度
广义的城厢学，包括如下领域——
历史沿革与空间演变。城厢学研究的基础在于历史溯源和空间分析。其研究重点之一是古代城市的基层管理制度，特别是宋元时期盛行的“厢制”。宋代城市中形成的“以厢统界”或“厢坊分立”的管理格局，是理解城厢作为独立行政与空间单元起源的关键。以宋代城市管理为例，州级城市通行“厢坊制”，城内厢区由兵马都监管理，而坊区则被纳入附郭县的乡里系统。这种管理模式体现了城厢作为城市基层管理单元的特殊性。在空间形态方面，城厢学运用城市历史形态学的方法，分析城厢地区独特的空间肌理。以上海老城厢为例，其研究揭示了从“仰盂圩”型水乡聚落基底发展而来的“栅格状复合水路型城镇”的原始构造。
社会文化与经济功能。城厢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社会文化与经济活动的载体。历史上，知识精英和城居地主涌入城厢后对城市景观和内涵产生了重要的塑造作用。他们在城内营建园林宅邸，推动了城市空间的升级迭代，形成了“城市山林”的独特景观。近年来，青白江区对城厢古城实施了整体性保护工程，累计投入3亿余元，对近60处不可移动文物进行保护性修缮。2025年国庆、中秋双节期间，城厢古城新开放的汉代“新都城”遗址公园、三线记忆体验馆等近10个新景点共接待游客90.1万人次，同比增长406%，创历史新高。
现代保护与更新理论。面向当下的保护与更新实践，是城厢学应用价值的重要体现。它强调不能仅局限于单体文物的保护，而应着眼于历史城厢的“整体格局”。“界壳理论”为城厢研究提供了新颖的视角。历史城厢边缘地区常被视为新旧城区之间的“界壳”，容易出现功能、景观、活力和空间的断裂。城市设计策略旨在“打破界壳效应”，通过区域衔接、水绿联动、设施补足和形态协同，使边缘区转变为弥合新老城区的“酶”空间，重新促进物质与能量的流动。
城乡融合与区域联动。城厢的本质特征决定了其研究必然涉及城乡关系。城厢作为“城门内外一带区域”，自古就是城与乡二元空间转换的节点，是人口、物资、信息交流的窗口。研究其在历史上的互动模式，能为当代的城乡融合与乡村振兴提供理论参考和实践范式。
研究方法与技术手段。城厢学注重多学科方法和现代技术的运用。它广泛采用数字历史地图法、GIS分析、三维建模等技术。例如，通过构建数字历史地图来复原历史城厢的格局，或利用GIS进行人群热力分析，精准识别区域的活力“洼地”与中心，为规划设计提供量化依据。这一研究方法融合了城市规划学、建筑学、历史地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个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形成对城厢区域全面、立体的认知。
狭义的城厢学，基本概念包括——
1. 文化母体：指城厢古镇所承载的儒家“仁爱”文化、书院教育传统、川西民居建筑风貌、街巷生活伦理等构成的整体文化生态系统。
2. 教育基因：指从绣川书院到当代城厢学校的教育精神延续，特别是“依仁游艺，博学多能”“以爱立人，以文化人”的办学理念所体现的育人逻辑。
3. 空间文脉：指古镇“小尺度、多层次、不规则中见秩序”的空间结构，以及这种空间如何塑造居民行为、社群关系与文化记忆。
4. 仁爱实践：指将“尊重、理解、关怀、热爱”等价值理念转化为课程、活动、管理制度和师生日常交往的具体行动。
5. 城乡共生体：指城厢作为老城厢与国际铁路港并存的独特格局，体现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静谧与流动的辩证统一。
03 方法与原理：交叉跨界中创新
“城厢学”倡导多学科交叉、理论与实践并重的研究路径。
1. 田野调查法。深入古镇街巷、学校课堂、居民家庭、机关企业进行长期观察与访谈，获取第一手资料。
2. 文献分析法。系统整理地方志、校史档案、碑刻文献、口述史料等，重建历史脉络。
3. 参与式行动研究。研究者直接参与农村、城市、企业、社区、学校改革和营造项目，在实践中发现问题、提出对策、检验理论。
4. 空间形态分析。运用建筑与城市规划学方法，解析古镇空间的层级结构、尺度关系与使用逻辑。
5.比较研究法。将城厢与其他历史文化名镇进行横向对比，提炼共性与特性。
6.案例追踪法。对典型人物、单位、家庭或社区组织进行长期跟踪，观察“爱心教育”的长期影响。
狭义的城厢学的基本原理有六条——
1.文化育人原理。人的成长离不开文化土壤。唯有根植于本土文化，教育才能真正“以文化人”。
2.小尺度优先原理。微型空间单元（如一条老街、一所老校、一个院落）往往蕴含最真实的社会关系与文化密码，是理解城市本质的关键。
3.教育即生活原理。学习不应局限于课堂，而应贯穿于社区生活、节庆仪式、劳动实践之中。
4.弱性保护原理。老城厢是不可再生的脆弱文化资源，其更新必须尊重历史肌理，节奏宜缓不宜急，行动宜慎不宜躁。
5.爱心驱动原理。真正的可持续发展，源于对人的尊重与关爱。教育不仅是知识传递，更是情感联结与价值塑造的过程。
6.组织引领原理。各种政治组织、社会组织特别是党组织在城乡融合、乡村振兴、古城建设中的领导和协调作用非常重要。
04青白江的实践：城厢古城的创新与活化
狭义的城厢学，研究对象可分为四个层面——
1. 历史文化。包括绣川书院的教育思想、城厢古镇的形成机制、重要历史人物与事件、方言民俗、节庆仪式等非物质文化遗产。
2. 教育实践层。涵盖城厢学校的课程体系（如“1+N”延时服务模式）、党建品牌“绣川星火”、爱心教育课程群、学生发展评价体系等。
3. 空间社会层。研究古镇街巷肌理、民居建筑形态、公共空间使用方式、人口结构变迁、社区治理模式等。
4. 发展转型层。聚焦老城厢更新中的保护与发展的张力、民生改善（如“马桶革命”）、人口流动、经济业态转型、城市更新政策实施效果等现实问题。
青白江区委、区政府对城厢古城的保护与发展采取了创新性实践。在保护过程中，他们坚持“修旧如故、文化保护传承优先”的原则，同时注重民生保障改善和文旅融合发展。
古城驿站、留灯书屋等公共空间的打造，不仅改善了本地居民的生活条件，也为游客提供了沉浸式体验古城文化的场所。文化资源的活化利用需要与现代科技相结合。 “文化资源的激活，要充分利用数字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文创要走出去也要请进来。”产品设计要从物、人、神到信，坚持“天人合一、天下唯一、天下第一”，在“五觉”悦变上用足功夫。城厢古城通过“文旅+工业”“文旅+演艺”“文旅+赛事”等模式，深度激活文商旅体全产业链价值。双节期间举办的“宋朝汉婚大秀”、川剧表演、街舞大赛等活动，成功将文化资源转化为经济增长点。
05国内案例：上海与西安实践
城厢学作为一个新兴的交叉学科，其价值在于通过分析特定区域（“城厢”）的历史层累与当代功能，为城乡融合与历史城区更新提供框架。我们通过国内典型案例，具体说明其研究路径与成效。
上海老城厢——建筑溯源与空间演进。上海老城厢的研究典型体现了城厢学在追溯城市肌理演变和识别建筑谱系方面的价值。建筑溯源与谱系建构——以徐大纬为代表的团队，通过卫星地图分析、无人机航拍和三维建模，系统考察了上海地区的“绞圈房”（一种上海特有的合院民居）。他们发现了十处“母子相连一家亲”的案例，即绞圈房与早期石库门共存于同一地块，为“石库门脱胎于绞圈房”的假说提供了关键证据，厘清了上海民居的演变脉络。这项工作回答了“石库门的‘爸爸’是谁”这一本源问题，表明城厢学研究能有效追溯民间建筑的源流。历史层累与空间定界——研究揭示了上海老城厢从“仰盂圩”型水乡聚落基底，发展为“栅格状复合水路型城镇”的原始构造。明代筑城后形成的城墙与城濠系统，进一步定义了城厢的物理边界并影响了内部格局。研究还关注到“冈身”这条古代沙堤，它不仅是地理分界线，也成了区分绞圈房与传统江南民居的文化分界线，展示了自然地理如何深刻影响城市空间形态
西安古城——制度变迁与社会网络。西安的案例展示了城厢学在解读古代城市管理制度和分析社会网络对空间存续影响方面的深度。厢坊制度的沿革考证：研究通过耙梳史志文献，清晰考证了西安从宋金时期“厢坊制”的京兆府城（设5厢），到元代“街坊制”的奉元路城（至少10坊），再到明清“里甲制”的西安府城（曾达69坊里）的空间格局演变。这一研究填补了后都城时代西安城市空间制度研究的空白，揭示了“坊里”数量增多、面积变小的趋势与人口增长、社会经济发展间的直接关联。社会网络的空间韧性：一个鲜明的对比是，西安古城内西北部的回民聚居区（“回坊”）在旧城改造中得以较好保存，其明清至民国的街巷格局大体留存。研究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以清真寺为核心的伊斯兰教社区社群组织网络（传统“门宦制度”）发挥了“抵抗”作用。这与当地汉族坊里民居曾遭遇的大规模集中拆除形成对比，表明紧密的社会组织网络是历史空间存续的重要非物质因素
06国际视角：文化传承与协同更新
国外的相关实践虽不直接冠以“城厢学”之名，但其理念与城厢学高度契合，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日本京都——文化资源的整体性保护。京都的保护模式超越了单个“文物”的范畴，强调 “历史风土”的整体保护。通过《古都保存法》等法规，对传统建筑、街区景观乃至远山背景都进行严格管控。同时，鼓励和支持市民与商户传承传统节庆、手工艺，使文化遗产“活”在当下。这种将物质空间与非物质文化、市民生活深度融合的整体性保护，与城厢学强调的“整体格局”保护理念不谋而合。
意大利罗马——历史层累的协同性展示。罗马堪称“历史层累”研究的典范。城市更新中，常将不同时代的遗迹（如古罗马时期的地基、中世纪教堂的废墟、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并置展示，形成独特的“城市考古”景观。这种处理方式并非抹平历史，而是通过精心的城市设计，让不同时代的 “层累”痕迹对话，生动诠释了城市作为一个生命体持续演进的过程，为城厢学的“历史性层积”理论提供了鲜活的国际案例。
这些案例表明，成功的城厢学研究与实践往往具备几个共同点——采用多学科融合的方法（历史地理学、建筑学、社会学等），注重物质空间与社会文化的综合研究，并致力于让研究成果服务于当代的保护与更新决策。对于青白江而言，这些经验在系统性梳理本地历史脉络、关注社区网络活力以及制定整体性保护策略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07未来展望：城厢学的发展路径
城厢学在未来的发展中，应加强对城厢文化的系统研究，挖掘其在城市发展史、人口迁徙史、商贸流通史等方面的独特价值，同时结合成都国际铁路港的开放优势，将城厢古城打造为“一带一路”人文交流窗口。要努力提高城厢古城的辨识度和知名度，打造记忆型文化标志，把城厢古城建设成为文旅新地标。
从长远来看，城厢学的研究需要更多学科参与，建立完整的研究体系和方法论，同时需要加强与实际城市更新、乡村振兴项目的结合，使理论研究具有实践指导价值。随着社会对历史文化保护意识的增强和城乡融合发展需求的提升，城厢学这一新兴学科将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城厢古城保护利用的成功经验在于坚持“修旧如故、文化保护传承优先”的原则，同时注重民生保障改善和文旅融合发展。未来，结合成都国际铁路港的开放优势，城厢古城有望成为“一带一路”人文交流的重要窗口。
对于青白江而言，创立“城厢学”，不仅是对一座古镇的致敬，更是对中国改革开放与城乡融合发展路径的深度探索。其未来发展方向包括——
1. 学科建设。推动“城厢学”进入学校课程体系，设立研究中心或实验室，培养专门人才。
2. 课程输出。将“爱心教育”“绣川文韵”等理念转化为可复制的校本课程包，向全国同类学校推广。
3. 智库功能。为全国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小城镇教育振兴、城乡融合政策提供决策参考。创办城厢文化论坛和刊物。
4. 国际对话。通过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城市组织等机构合作，将“城厢经验”推向世界，讲述中国教育与文化传承的故事。
5. 数字存续。建立“数字城厢”平台，利用VR、AR、大数据技术永久保存古镇空间、口述历史与教育实践。
“城厢学”不是封闭的地方学问，而是一扇通向中国未来教育与城市文明的窗口。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教育，始于对脚下土地的理解；真正的城市更新，成于对人的尊严的守护。在青白江创立“城厢学”，不仅是为了铭记过去，更是为了照亮一条通往“有暖度的现代化”的道路——在那里，每一座老屋都诉说着故事，每一间教室都传递着爱心，每一个孩子都能在文化的根脉中，自信地走向世界。随着城厢学研究的深入，这一新兴学科将为更多类似的历史城区提供保护与发展的理论借鉴，也为中国城乡融合发展提供新的文化范式。（202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