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徐兴龙

爷爷去世那年84岁,去放羊的时候在靠在地堰上无疾而终。
奶奶说,正好栽在了坎上,都别伤心了吧,也算是善终。
棺木寿衣是爷爷五年前备下的,谁的意见也没问,等我爸他们知道的时候,棺木已经入了屋,被爷爷用一块黑色的油毡布盖着,门上还加了锁。
听我妈说,我爸兄弟三个想看一个棺木的成色,被爷爷撵了出来:
“看什么看,这是以后我要住的屋子,我自己说了算,等哪一天我一咽气,你们把我装进去就行了……”
大伯不服气的嘟囔:“你不让我们看,总该让我们知道是用的什么木吧?
咱咱们村里的老人有用柏木板的,有用槐木板的,也有用梧桐木核的,你用的什么木板?”
爷爷的眼睛一瞪:“你是爹还是我是爹?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就是用麦秸杆子插起来的,也不用着你管……”
不管就不管吧,话能乱说,爹总不能乱叫。
两副棺木,安安稳稳的在爷爷的东偏房里安了家。
除了爷爷偶尔会打开锁让屋子透透气,谁也没见过。
如今爷爷没了,我们终于见到了寿棺的真面目。

只看见一个大大的棺材,清漆刷的锃亮,一头写福一头写寿。
奶奶说,这就叫做福寿双全。
年轻一点的就开始往上凑,准备把棺木从屋子里挪出来,上手一抬,有一个本家的叔叔咦了一声。
有人问怎么了?
他说:“这寿材是什么木的?咋抬着这么轻呀?”
另一个搭手的人说:“是不重,村东大爷爷没的时候用的是柏木,我们8个人差点没能抬起来……”
“别说那么多了,先抬出去再说吧!”
屋门有点窄,棺木是被一点一点递出来的。
等最后一部分抬出来的时候,整个棺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清漆下面的木板纹路清晰可见。
叔爷爷是第一个凑过来的,他叼着一根旱烟袋,烟袋下的荷包一晃一晃:
“我看看这老家伙给自己准备了一个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不让人见?”
可不是藏着掖着么,别人家做寿材,恨不得三叔六姨八大姑都得通知道,说什么虽然是离世以后才用得到,可也等于盖屋上梁,亲友都得来捧场。
增福添寿。
爷爷不但瞒着亲友,连自己的儿女都瞒着,电锯哧哧的响,他说他在锯木头,年纪大了力气头小了,斧头劈不动。
忘了说,爷爷年轻时是个木匠。
老头一辈子一本正经的,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说谎。
等知道的时候,棺材已经进了屋。
进了屋,在用上之前就不能动了。
堂叔说:“二大爷,你也算是个半拉子木匠了,看看这是什么木头的?”
“嗯,行,我给看看。
他做了一辈子木匠,还能给自己用孬木头?”
一搭眼,眼睛差点瞪了出来,他不可置信的围着棺木转了一圈:
“这!这!这是他自己备的?
怎么是杨木?”
“什么,杨木棺?怪不得抬着这么轻呢!”
“这老头怕是糊涂了,那么多的木头不用,怎么能用杨木的呢?”

我不懂,偷偷问我妈,为什么不能用杨木棺?
我妈说,不是不能用,是一般人不愿意用,松柏槐木生长周期长,木质紧致,那样的棺木即便是埋在土里,没个三五十年也不会腐坏。
而杨木生长周期短,木质比较松软,哪怕是刷上了清漆,埋到土里也撑不了几年。
爷爷是木匠,不应该比别的人更懂得这些道理,可是为什么偏偏选了杨木做寿材呢?
不只叔爷爷不懂,我爸他们也不懂,爷爷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叔爷爷看向大伯:“老大,这事你怎么看?总不能让你爹就睡在这样的棺材里吧?
要不然,你们兄弟三个商议一下,定个现成的吧,最不济也用个梧桐木的。
总不能就让他这样将就着吧?”
大伯看向二伯和我爸:“要不,听二叔的?”
二伯看了眼叔爷爷:“二叔,我是这么想的,我爸用杨木棺,自然有他用杨木棺的道理,这是他生前就自己定好的,要是我们给换了,这合适吗?”
“合适吗?你说合适吗?
难道你就让你爸睡在这个棺材里,说句不好听的,等你妈哪天再没了,埋在一起的时候,万一你爸棺材已经塌了,你就不怕别人笑话?
还是你不舍得这千儿八百的钱?”
二伯被他吼了个大红脸,躲在一边不吱声了。
大伯开始找人打听棺材铺的电话,还跟我爸和二伯说:
“要不订个柏木的吧,那木头结实,就是价格贵一点……”
“贵点就贵点,咱们仨兄弟平摊,也花不了几个钱。
再说了,这是这辈子咱们为爸花的最后一次钱了,花多少我们都乐意……”
电话还没打出去,就被奶奶阻止了:
“老大,你把电话撂下,听我说。
你爸当初打这口棺材的时候说了,人这一辈子,活着的时候吃了喝了享受了,那就是得了。
至于死后,不过就是一把灰,一边棺材上镶上金条嵌上银坠,躺在里边的人也不知道,更享受不了。
所以我们和他都商议好了,不受那些虚名……”
叔爷爷拿眼瞪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果今天我哥真的睡了这口杨木棺,你就不怕外人说你的儿女们不孝?”
“我不怕,不带你哥睡,以后我也睡,我们家两口棺都是一样的木材。
人活着的时候把福享了,比什么都好。
至于死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上天堂的没见有人回来报喜,下地狱的没见有人回来报忧。
老大老二老二,你们记住,什么是孝,顺就是孝。
要是以后有人说闲话,嫌弃你们不孝,就让他来找我。
要是他们想笑话,也叫他们来笑话我,我年纪大了,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