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内地院线上的《鹿鼎记》倒灶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鹿鼎记》，风风光光的高挂于当年票房之巅，四千余万港币的票房照着这些爆满的影厅，就是"星爷之光"，香港十景之一。"星爷之光"的真景我也见过，确实牛逼，我以为。

然而当年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盛况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鹿鼎记》。我的下铺兄弟曾经常常对我说，周星驰的白布袜变成银幕的光，藏着整个香江的悲欢。

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鹿鼎记》的永驻。后来我看了盗版，见到录像厅里黑压压的人头，都争着瞧那韦小宝的帽翅乱颤，破旧的电视机嗡嗡地响着，但我想，这里边倒许是有些真欢喜的。

现在，它居然倒灶了，则普天之下的影迷，其磋叹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长江珠江的流域，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周星驰抱不平，不怪迪士尼太霸道的？

美国人本来大家都相信的，譬如罢，他们的狮子王蹲在好莱坞山上，漫画英雄占据各洲银幕，原都是神通广大，中国影院大抵是驯良的，——但自从托塔天王的三太子得了势，他们就被镇压在排片表的末行，至今还爬不上来。

我家邻近的万达影城，去年还见《食神》重映的场次坐了寥寥几个中年大叔，如今听说要放什么《疯狂动物城之二》，就有几个中老年人感叹说：妈的，连兔子狐狸都要骑到韦爵爷头上么？

法海禅师镇压白娘娘，将其压在雷峰塔下，大约是怀着某种偏见的。但电影究竟有没有文化上的贵贱呢？现在那些捧着爆米花的后生，大抵是不愿深究的了。他们只要看毛茸茸的动物在银幕上翻滚，至于韦小宝七个老婆的嬉笑怒骂，早当作前朝的旧闻，随手抛在风里了。

我认识一个在建院中门边开“满庭芳”录像厅的老倌，他说九四年的秋老虎，电扇转得呼呼响，满屋子的汗味混着烟味，但当多隆说出"我对你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时，连窗外卖春卷的小贩都要扒着窗子探头。而今同样的影院里，只剩得三五中年，映着片尾字幕的微光，沉默得像几尊古佛。莫非那时的辉煌，竟是为了今日的寂寥作注脚么？

独有叫好与被叫好者各得其所的观影生态，我觉得实在还要算是进步的。譬如美国的动画，韩国的偶像，日本的动漫，都在这片土地上生着根，开着花。我们的《鹿鼎记》呢？仿佛旧宅院里的酸枝木椅，雕花虽好，年轻人却嫌硌得慌。

听说，后来连周星驰也只好去拍环保了。拍环保也罢，偏还要在片子里塞流量哥哥，弄得新观众皱眉，老观众叹气。这大约是怀着忏悔的，因为曾经把欢笑当作商品，现在便要加倍地讨回来。

但中年的观众何其惶惶呢？他们不过是想在银幕上寻些旧时的影子，譬如尹天仇捧着《演员的自我修养》，对柳飘飘喊"我养你啊"，紫霞仙子踏着月光走进沙漠......这些影像，确乎渐渐都压在迪士尼的童话城堡下面了。

当初，录像厅的板凳上坐满看客，过道里的瓜子壳埋过脚踝。现在却只有这几位大叔独自静坐了，非到片尾字幕放完不站起来。莫非他霸榜的时候，竟没有想到票房是终究要倒的么？不甘。

二零二五年大雪，见《疯狂动物城2》内地票房破三十亿，而《鹿鼎记》重映三日未满七十万，念及彼时盗版影碟流转市井之盛，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