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资讯网

长生炉火冷,人间豆腐香

寿春城的炊烟,渗着一股盘踞不散、纠缠不清的怪味儿。饭香的浓稠醇厚里,蚀入一丝金属烧糊的呛人焦糊气;炼丹的诡谲异香中,又分
寿春城的炊烟,渗着一股盘踞不散、纠缠不清的怪味儿。饭香的浓稠醇厚里,蚀入一丝金属烧糊的呛人焦糊气;炼丹的诡谲异香中,又分明搅着刚出锅豆腐那股子水灵灵的豆腥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这味儿活像一张无形无质、却韧如蛛丝的巨网,严丝合缝地裹着王宫的金瓦飞檐,也死死缠着深宫里那个指甲缝儿沁着洗不净丹砂红的男人——淮南王刘安。

他生下来,脖子上就箍着沉甸甸的赤金项圈,雕龙画凤,刺目;可更锁喉的,是那条嵌入血肉的无形绞索——“高祖之孙,厉王之子”。他爹刘长,那个梗着颈子、至死不服长安轭头的莽夫,是怎么死的?囚笼里一路颠簸羞辱,兵卒克扣水米,硬生生把自己饿成了一滩腐臭的烂肉,溃烂在去蜀地的荒途。运回来的尸首,连野狗见了都避之唯恐不及。那画面,像一根浸透毒汁的冰棱子,自小就狠狠楔进刘安的骨髓缝里,日夜往外渗着蚀骨的寒惧。长安未央宫,在他浸透猜忌的瞳孔中,从来不是圣地,而是悬颅巨石,随时会轰然倾轧,将他碾作齑粉。坐拥淮南沃野、数万虎贲、堆积如山的珠玉又如何?在长安那双俯瞰的龙目里,不过是砧板上日渐养肥、待宰的牲肉!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阴湿冰冷地钻进他华服下的骨髓,昼夜啃噬,梦里尽是刀斧手逼近时刃口上跳动的冷芒。

奈何?羽化登仙?还是掀翻这盘死局!掀桌子得有掀天的膂力。刘安有吗?他蜷在堆积如山的竹简垒成的高墙之后,像一只在巨大草窠里孵梦的凤凰,可惜孵的不是蛋,是墨迹斑斑的字块。他挥金如粪土,搜罗天下异士:儒生唾星四溅讲“仁义”,恨不能掘出三代坟茔里的礼器;方士披着鬼魅似的鹤氅,指天画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鬼符;墨家弟子吭哧如牛摆弄木头,敲打出会蹦跶的木马、能扑棱的木鸢;黄老隐者眯缝着眼,絮叨着“无为”的梦呓。空气里熬着一鼎怪味羹:墨臭、汗馊、蚀鼻的铅汞毒息,还有方士身上驱不散的硫磺恶气。他踞坐云端,挥斥方遒:编书!编一部吞吐天地的《淮南子》!他要在这竹简堆砌的巴别塔尖,重铸解释一切的权柄。仿佛墨迹干透,便是执掌乾坤枢机之日,那长安的巨石便成了纸扎的凶神。书斋成了他精心构筑的蜃楼,纸上的乾坤固若金汤,给他一种凌驾万有的虚幻迷醉,暂时麻痹了心底那口渗着寒气的深井。

纸上仙阙,填不平心渊幽壑。对死亡的忌惮,像条冰蟒勒颈,绞得他气若游丝。炼丹炉腾起火焰。巨鼎,昼夜吐着熊熊烈火,映着刘安眼中执拗又疯狂的光。长生!方士们是人精,舌绽莲花:“丹砂已炼出精华!”“仙丹只在此炉!”他信,或说,他逼自己信。试药修罗场开。王府暗处,渐渐爬出眼神空洞的“人形药渣”:浑身血痂、痒得挠出血;疯疯癫癫、见人就喊“成仙”的;瘫倒在地的……刘安扫过枯槁面容,眼神泛出一丝怜悯,唯余炼金术士攫秘的冷酷凝视,好似这些痛苦,是通往仙途必须的柴薪。 他挥金如土,尽显仁主风范;可转瞬又为炉中跳跃的火苗和虚无的承诺,毫不犹豫将他们投入“长生”的烈焰。

终于,“丹成了!”方士们狂喜地捧来锦盒,赌咒发誓鼎中霞光万丈。刘安沐浴焚香,换上最干净的衣服,带着殉道者的虔诚,吞下那丸子。结果?上吐下泻,胆汁呕尽,脸黄如金纸,嘴唇干裂,骨缝里都透着虚脱的寒气。醒来,直勾勾盯着绣满日月星辰的华丽帐顶,只觉得刺眼。炉火还在噼啪作响,映在他瞳孔里,只剩一片冰冷死寂的灰烬。仙途?炉烟散尽,露出的还是那座华美冰冷的囚笼,和笼外越来越浓的阴影。炼丹炉没炼出长生,倒像是把自己架在上面烤了一回,烤得心凉了半截。

丹毒的虚弱未消,长安的刀,已经明晃晃举了起来。旨意到:送最得力门客去长安“效力”,实为扣作人质!旨意像滚烫的油,猛地浇在刘安焦灼的心上。困兽!密室里烛火摇曳。儿子刘迁,目眦欲裂地吼:“反了!拼个鱼死网破!”女婿雷被,清醒的剑客,苦劝:“王爷三思!以卵击石啊!”话未落,热血上头的刘迁“呛啷”拔剑就刺!雷被身手好,格挡开,胳膊还是被划开大口子,鲜血染红半边衣袖。他捂着伤,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恐慌失语的岳父,一跺脚,消失在夜色里,直奔长安告御状去了!

王府的天,轰然塌了!刘安像被沸水浇了窝的蚂蚁,在宫殿里团团乱转,袍袖带翻案几,名贵瓷器碎了一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死灰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仓促起事!府库兵器够吗?粮仓能撑多久?派去联络衡山王的使者,刚出城,脑袋就被割下,像丢垃圾一样扔回长安宫门外。紧接着,后院起火,王后、太子妃的丑事被人捅到御前……每一步棋,都臭得令人发指,臭得街边下棋老头都要啐口唾沫。那部《淮南子》里的韬略?在巨大的恐惧面前,脆弱得像雨水泡烂的草纸,一戳就化。

元狩元年深秋。秋风卷着落叶满地翻滚,像送葬。长安的问罪诏书,带着血腥味儿到了。死寂,沉重得能压断脊梁。树倒猢狲散,门客跑得精光,有的还顺手牵羊。

空旷大殿,死寂得能听见心跳。刘安独坐。案上,一把利剑寒光凛冽,映着他的疲惫、恐惧、最终只剩一张死灰、空洞的脸。这双手,批过文书,翻过承载“大道”的竹简,调过要命的丹砂,点化过无数门客……现在,要握剑结束一切。多么讽刺。恍惚间,枯槁的“药渣”、雷被流血的手臂、父亲囚笼中怨毒绝望的眼睛……长生?霸业?都成了炉鼎里一缕呛人的青烟。

就在这生命最后混乱得像打翻浆糊的时刻,传说发生了。慌乱中的方士,或许打翻了磨好的豆浆,炉火的余烬竟让那白花花的浆液凝成了块!洁白,柔嫩,颤巍巍,像初生的云朵。一碗这东西战战兢兢端到面前。刘安茫然垂眼。追求一辈子金石不朽,妄图不坏金身……最终留下的,竟是这最易腐、一碰就碎的东西?毕生心血、仙山琼阁、恐惧的长安巨石,在这碗无辜的洁白面前,荒诞可笑,摇摇欲坠。

剑锋冰冷,一线划过。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涌。溅污华美地衣,也溅落在那碗洁白柔嫩的豆腐旁。红得刺眼,白得晃眼。轰隆!他精心构筑的一切,连同自己,彻底崩塌,化作寿春上空一缕混着丹砂血腥的青烟。

后来,寿春城的豆腐越做越好吃。晨雾里,豆腐坊热气腾腾,混着豆香弥漫街巷。“刚出锅的嫩豆腐嘞——淮南王的方子!”人们买一块,煎炖凉拌,满口生香。谁还记得深宫里那个满腹经纶又满心恐惧的王爷?谁去想《淮南子》的天机?只知豆腐嫩滑便宜管饱。刘安的名字,就这样奇异地绑在最接地气的食物上。炼丹炉终究没蹦出仙丹,只蹦出了白嫩的豆腐渣,供后人咀嚼。 仙山缈缈,终不可即。那炼丹的鼎镬滚沸,刘安终是未能脱身。寿春人嘬着嫩滑的豆腐,间或闲聊一句:“哎,刘安?那豆腐...莫不是他家鼓捣出来的?” 声气平淡,如同闲话昨夜的微雨。城郭之上,炊烟依旧袅袅,豆气清芬里,悄然混着丹炉冷透、传说烬余的那一点微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