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天刚过,我生平第一次离开湖南老家,来到东莞厚街,开始自己的打工之路。
我当时有点心高气傲,自认为读了高中,难不成还不如那些没上过学的大叔大婶不成?于是就一个人来了东莞。

理想美满,现实骨感,在厚街晃荡了一个星期左右,兜里的钱快见底了,可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唯一的收获就是把厚街几乎走了个遍,大街小巷的地理环境,不说门清也有个大概的轮廓了。
那天转悠到了三屯附近,找了了一天没有收获,买了个面包勉强填满了肚子。天色渐渐黑下来,我也准备找个没人的工地去睡觉,反正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因为对厚街熟悉了,脑子里清楚记得附近有好几个没完工的工地,晚上没有人看管,只要钻进去就可以睡觉。我也不是特别着急,干脆就在107国道旁的街道上溜达,等到天全黑了再去工地。
走着走着,前面一段两边都没有什么工厂,一辆大巴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三几个人,都是背着行李的年轻人,一眼就知道,那些人也是和我一样出来打工的。
我心里还在感慨:还来什么来,如果知道我来了一个星期还没找到工作,你们还要来凑热闹吗……
那几个人下了车就各自走散,大巴车也开走了,只剩下一个女孩在那里,身旁还放着一个大袋子,正在东张西望,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来接她。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公路这边,看着对面的姑娘,不由得又想:人家一个女孩都能找到事,我一个男子汉却还在颠沛流离,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正想着,一辆摩托车开到了女孩面前,我以为是来接女孩的,心里的感慨就更深了。
看着摩托车上下来一个男的,走到女孩身边说了些什么。我虽然听不清楚,但估计得出是在寒暄吧。
可没多久,摩托男子竟然和女孩撕扯起来,貌似他还拖着女孩的行李袋子要走,女孩却拼命拉着不放。
我看得很起劲,女孩突然大喊“救命”,摩托男人竟然一脚就把她踹倒在地。
女孩嘴里带着哭喊,手拉着自己行李袋的带子不放,摩托男人火大了,竟然放开袋子,直接就去拖女孩,似乎是想把女孩一起拖走。
女孩的哭声越大了,我左右打量了一番,除了偶尔路过的车外,附近除了我就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我心里有点忐忑,出门在外别管闲事的念头已经根深蒂固,可女孩的哭喊声还是让我于心不忍。
认为摩托男人应该没有同伴,我就想着或许不能坐视不管,于是站起来朝对面大吼了一句:干什么?妹子别怕,哥来慢了点……

我一边喊一边朝对面不急不慢走去,摩托男人扭头看了我这边一眼,心有不甘地放开了女孩,转身跳上摩托,呼啦一声就走得无影无踪。
我走得并不快,如果男人真的朝我发狠,我很难说自己真的会冲过去。
如今歹徒跑了,我胆子也放开了,走到女孩身边,赶紧招呼她说:别愣在这里了,就算丢了东西也别惦记,赶紧走。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对我说:我这么大一个袋子拿不动啊,带子也被人扯断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弯腰挟起她的袋子,拖着她的手快步跑了起来。到了马路对面,让女孩拿着我的小包,一溜小跑就到了三屯的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这才敢停下来喘气。
我这时候才看清面前的女孩,一个很清秀的姑娘,我俩流着汗蹲在路边,大眼瞪小眼,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说话。
女孩叫魏莹,从河南老家出来,有个堂姐在厚街打工,说好会在车站等她的,可自己下了车也没看到她。
我笑着告诉她,这里那里是什么车站,别人下你也跟着下啊。

魏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那模样,还真有点傻得可爱。
我问她堂姐在哪个位置哪个工厂,她却又说不上来。没有办法,问她怎么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问她:我要去找个地方睡觉了,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在这里等?
魏莹似乎很相信我,即使我解释自己没钱住旅馆,只能去找没人的工地,她也一定要跟我走。
于是,我只好继续扛着她的行李,她背着我的小袋子,拐了几个弯到了早就看好的一个工地。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里钻进去,蹑手蹑脚上到二楼,从我的袋子里拿出一张席草,点上一根蚊香,就算是今晚的临时住所了。
魏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从行李袋子里掏出来一些土产,我俩坐在席草上就着冷水边吃边聊,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
到了半夜,毕竟男女有别,我把席草让给了魏莹,自己在楼梯口靠着墙眯了一晚。还开玩笑地安慰她:今晚我就给你看大门,你可以安心睡个够。

第二天醒来,赶在工地上的人来之前,我俩就出了工地,我口袋里没钱,魏莹主动买了两份汤粉。
吃了早餐,按照昨晚的约定,我把魏莹送到了厚街车站,竟然真的见到了她堂姐。
她们两姐妹搂在一起说了很久,原来,她堂姐昨晚等到十点多也不见人,只好提心吊胆回了厂里,今天一大早又来这里“守株待兔”,还真给等到了。
见她找到了亲人,我拿起袋子和她告别。魏莹却一把拉住我:我刚才和堂姐说了你的情况,知道你还没有找到 工作,就请她介绍一下,让你也进她们厂。
这对我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赶紧朝她堂姐道谢。她堂姐也很客气,说多亏你昨晚救了小莹,给你介绍个工作也是应该的。
于是我很顺利地进了厂,就在伟易达后面不远。这个工厂将近两千人,要不是有伟易达这么个庞然大物,完全算得上大厂了。
可能是她堂姐的面子,我和魏莹分在一个班,上班面对面,下了班又经常一起出去逛街,一来二去就很自然地拍起了拖。

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还有当初相遇时的那段难忘经历,我们都爱得很彻底,很快就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
表面看上去,魏莹是个有点傻呆的女孩,可实际上,她心里的负担很重。
她告诉我,她家里还有个弟弟在上学,父母特别的重男轻女。从小到大,她几乎都感受不到父母的宠爱,什么好吃的都要等弟弟吃完,弟弟不高兴了宁愿把东西丢了也不给她。
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就让她来广东打工挣钱,临走前还交代,让她把工资全部寄回去。
魏莹的辛酸往事,让我更加心存怜惜。我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我理所当然地负担起了她的日常生活。
而她除了吃饭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余的开销,我想带她去看个录像或者去溜冰场玩一下,都需要软磨硬泡很久她才勉强答应,还说能遇到我就是最大的满足,要多省点钱留待将来。
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有时候相拥在床,总会诉说彼此最大的期待。
魏莹说,等我们将来结婚了,第一件事就是买个大彩电,自己要坐在电视前看个够。

她那么朴素的要求,跑让我更加的心疼。恨不得倾自己所有去呵护她。
01年我俩都留在厚街过年,她的堂姐回了河南,过年有几天假期,我带着她去了虎门,看了沙角炮台和销烟池旧址。
那几天里,魏莹无数次和我说起,这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趁着她开心,我和她说:今年我们一起奋斗一年,年底我就去河南提亲。
魏莹乖巧地答应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以老婆老公称呼,除了没有那张结婚证之外,和真正的夫妻已经没有差别了。
堂姐从河南回来,给魏莹带来了一封信,魏莹看了顿时就沉默不说话了。
堂姐告诉我们,魏莹的父母知道我们的事了,在家里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担心,魏莹嫁人、而且还是远嫁湖南之后,就会把他们抛到九霄云外,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他们怎么甘心?
捎来的信真的是说这个问题,我安慰魏莹,到时候我一定答应他们的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只要他们满意,绝对不会打折扣。
到了中秋前后,魏莹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病重,让她速回。
这一年来,魏莹的工资没有再寄回去,准备等年底我们亲手交给她父母。如今她母亲病了,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魏莹,让她先回去给母亲治病。

魏莹这一去就如同黄鹤,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相隔千里,在没有明确的信息之前,我只能坐着傻等。
那段时间里,我才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感觉,但知道过年放假前夕也依旧没有她的消息。
魏莹的堂姐要回老家过年,我反复拜托她,回到家后一定要看看魏莹,把她的消息告诉我,还说我一定会等在电话前。
我和魏莹相处的情况,堂姐知道得很清楚,她也很认同我这个“妹夫”,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
堂姐走了,我留在厚街的租房里,每天都不会外出,生怕错过了堂姐的电话。偶尔出门买包烟买点吃的,回来后马上要问一下房东,有没有找我的电话?
直到大年二十六,我终于接到了堂姐的电话,她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魏莹被她父母“软禁”了,原因也很简单,不希望她远嫁,更担心她从此不管家里。
得知消息后,我的心裁稍微放下,毕竟已经知道自己心爱的人还好好的,只是不被父母理解而已。

我马上提出自己亲自去河南,一定要恳求魏莹的父母答应我们的事。堂姐在电话里支吾了几句,最后答应在镇上接我。
我坐上了去河南的火车,一天一夜之后,我抵达了漯河车站,下了车立即又上大巴,辗转抵达了舞钢的庙街。
堂姐真的在镇上等我,大雪纷飞中,她领着我走了四五里山路,终于在天黑后到达魏莹的家里。
进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看到魏莹,她的父母很惊讶地看着堂姐。
堂姐似乎有点害怕她的叔叔,低着头小声地介绍了几句,说我就是魏莹的男友,特意从广东来看她的。
魏莹的父亲一听就怒不可遏,但似乎顾忌什么没有爆发出来,只是狠狠地盯了我几句没有说话。
我把手里的礼物放在桌子上,冲过去拉着“未来岳父”的手说:叔叔,请允许我和魏莹在一起吧,我会好好代她,更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可这个看上去憨厚的中原男人不为所动,憋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话:你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可以让丫头见你一面。但丑话说在前,我不可能答应她嫁给你的,这么做只是让你死心而已……

我终于见到了憔悴不堪的魏莹,但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只是很平静地说了句:你不应该来的……
我和魏莹就那么对视着,千言万语,都只能用对方熟悉的眼神来表达。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太多令我心疼的信息:
她已经绝望了,她父母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让我今后忘了她,找个能真正相爱相守的女孩……
那一刻,我才明白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再也顾不上这世界所谓的尊严,双膝一软跪在魏莹的父亲面前:叔叔,我和魏莹是真心相爱的,请让我们在一起吧……
铁石心肠的男人板着脸,不管我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堂姐静静地站在一旁流着泪。
我一路坐车千里而来,在车上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眼见得如今快十点了,却依旧没有饿的感觉。只希望魏莹的父母能被我的真诚感动。
但他似乎被我的“纠缠”激怒了,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根棍子朝我挥舞:人你已经见到了,马上离开我们家,再也不要来了,再来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堂姐见情势不妙,赶紧把我拉起来走到屋外,屋里传来魏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这是我印象里关于魏莹最后的记忆……

堂姐领着我趔趔趄趄地回到了庙街,陪着我在旅店坐了一晚,第二天又把我送到漯河的火车上。临走前安慰我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回厂里吧,年后我出来的时候看能否想点办法。
我回到厂里,心如槁木地等着,大年初八,堂姐回到了厂里,带来了魏莹的一封信,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我们有缘无分,把我忘了吧,堂姐会照顾你的……
我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去深究魏莹信中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此时的我,已经几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那段时间里,几乎都是堂姐陪在我身边,在她的细心照料下,我勉强走出了那段痛不欲生的阴影,只是把魏莹的一颦一笑留在心底深处。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堂姐魏蓉的关系却渐行渐近,很多时候,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寻找魏莹的替代。
幸好魏蓉对此看的很透彻,很早就明确地告诉我:你能对魏莹一往情深,相信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2004年,我和魏蓉在湖南成婚,新婚第二天又去了河南的岳家。岳父母对我很是包容,只是嘱咐我们今后好好过日子。
魏莹已经成家,嫁去了寺坡那边沉了城里人,这也是他父母心心念念的目的之一。
那一次,我未能见到魏莹。直到一些年后,我和魏蓉的孩子都五六岁了,再去河南过年时才再次见到她。

尽管时隔多年,但我心中依旧有点波澜,只是再无当时的那种撕心裂肺。我们深深地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然后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