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十七号
林昭回到老家的时候,正是十二月最冷的那几天。雪已经连着下了五夜,地上厚厚的积雪还没化,脚踩下去会咯吱作响,像踩进一个脆薄的梦里。
他拖着一个大箱子,从火车站出来,转了两趟公交,又步行了十五分钟,才站在了那栋老旧小区的门口。小区叫“红岭小区”,是九十年代末修建的,砖混结构,六层,没电梯。楼道的墙皮脱落得像脱了一半的蛇皮,一边是冰封的垃圾桶,另一边是一只瘦猴似的黄狗,咧嘴对他叫了几声就缩回角落去了。
这栋楼他小时候来过几次,印象已经模糊。今天要搬进去的,是四单元的十七号房,在三楼。
钥匙是林母让邻居刘姨先拿的,挂在楼道防盗门边的小钉子上。林昭取下来时,钥匙已经锈了半圈。他用力扭开门锁,吱嘎一声,像有什么被惊醒似的。
屋里冰冷,沉闷,带着一股霉味。他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开水龙头。水咕咚咕咚地冒了半天气,才带着铁锈味流出来。
——他没跟母亲一起住,她住在市区医院康养中心。医生说她记忆力越来越差,晚上开始说梦话,有时会把厨房煤气打开不关。林昭原想租医院旁的房子,但母亲坚持要“回家住”,还说什么“我就要住老小区那边,离你爸近点儿。”
林父早在十年前因心梗去世了,那时候他们家早就搬出这个片区。
林昭不愿和她起争执,只好找了离医院近一点的旧楼。而这十七号房,是整栋里唯一挂牌出租的房间,租金便宜得吓人,一个月五百,连房东都没见面,微信转账后密码锁直接发了过来。
“你当初就住在这儿。”母亲那天坐在病床上说,脸上的皱纹像密密麻麻的书页。
“我记得我们家以前住的是六楼。”
“你小时候出过事之后就搬走了。你不记得了。”她说得很慢,“你从三楼掉下去,摔得不轻。”
林昭愣了片刻,没回话。他小时候摔过?他完全没有这个印象。他记得他们搬走是因为父亲换了工作,不可能和意外有关。
但母亲的记忆不可靠,她有时候甚至会把窗外那株枯树当成邻居家的柚子树,吵着要去摘果子。
屋子两室一厅,一面临街,一面朝小区内侧。家具都是老式的,一张摇晃的木床、一张电视柜、两个斑驳的沙发,墙上的钟停在六点十七分,不知是早还是晚。
林昭简单打扫了卫生,把摄像头支架固定在门口高处,这是他自己从深圳带来的防盗设备。屋里只有一个煤气取暖炉,旧得让人不放心。他干脆用电暖风取代,但风一吹,带起一屋子的霉灰。
第一晚,他开着暖风,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睡得并不踏实。
凌晨一点多,他被一阵咔哒的声响吵醒。
像是窗子轻轻碰了一下,又像是哪扇门没关好,被风吹开又吹上。
他在黑暗里听了两分钟,然后爬起来穿上外套。打开房门的时候,整个楼道静得像封存的胶片,没有风,也没有动静。
他皱了皱眉,走回屋,刚关上门,身后却听到“哒”的一声,有点像脚步,也像是楼道哪层有人突然停下来。
他迅速拉开猫眼看了看——外头没人。
第二天一早,他去医院看望林母。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睡好?”他问。
母亲正拿着塑料叉子戳水果沙拉,慢慢咽下后抬起头说:“你昨天半夜是不是起来了?”
林昭一愣:“没有,我在睡觉。”
“你窗户开着,我看见有个影子飘过去。”她望着他,神情淡漠,“你睡觉的时候,厨房灯是开着的。”
“你怎么看见的?”林昭本能地觉得不对。
林母没有回答,低头继续吃她的沙拉。那种表情,不像在撒谎,但也不像真的在说实话。
回去路上,他经过单元门口,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围着棉围巾,提着两袋菜。她打量了他一眼,问:“是住进十七号的?”
“嗯。”林昭点头。
“住进去啦?”她语气怪怪的,“那地方好多年没人住了吧……我记得上一个住户是姓秦的,一家三口。”
“你认识他们?”
“认识啊,老邻居了。后来搬走了,哎,也是怪事一桩。”她欲言又止,“你住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屋子冷?”
林昭盯着她,说:“屋子冬天都冷。”
老太太干笑一声,提着菜走了。
他站在单元门口,扭头望向三楼的窗户。十七号的窗子没拉窗帘,玻璃蒙着一层灰,透着淡淡的光。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刚好像从屋里什么人影上穿过。
那一刻,他觉得窗后有人正站着,看着他,但下一秒他自己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也许只是窗台那根歪掉的铁钩,挂了个破旧的灰色风衣罢了。
回屋后,他拿出床底的储物盒,里面装着小时候的旧物件,其中有一本他十岁时的日记本。他翻了几页,都是些琐碎记录,唯独有一页写着一行潦草的字:
“昨天晚上我又看到他站在阳台,像没有脸。”
林昭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不记得写过这句话。
夜色像一锅慢慢煮开的黑水,将城市的边缘一点点吞没。林昭照例锁好房门,把客厅和卧室的灯全开着,拉上窗帘,开了暖风机,靠在床上刷着手机。
白天在医院的对话挥之不去,母亲提到的“影子”在他脑子里像根搅动的刺。他一边强迫自己专注于社交软件上的热帖,一边耳朵还是时不时捕捉着墙体那头是否传来异响。
十点四十二分,楼上传来一阵连续的“嗵嗵嗵”声,像有人拿鞋底重重地拍打地板,每一下都隔得很短,很急躁。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楼上是四楼,按照记忆是以前一个独居老头住的,听说去世了,房子后来一直空着。他听了一会儿,声音很快消失了。
他心里略有不安,但也告诉自己,老房子本来就容易传音,或许是管道问题。
可他万万没料到,午夜一点整——几乎像是钟表设定好了一样——响动又来了。
这次不是从楼上,而是从门口传来的。
那是连续、非常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就像有人用指甲轻轻敲打门边的金属护角。一下、两下、三下……停了两秒,又继续。声音轻得像虫子爬,但在深夜的静寂里,每一下都像滴水穿石。
林昭屏住呼吸,转头盯着防盗门。他没开灯,房间一半亮,一半暗,显得像电影的旧片段。
他慢慢挪下床,拿起门边的手机,点开摄像头APP——他装的门口摄像头能实时传回图像。
画面跳出来的一瞬间,他的心猛地提起:
门口什么都没有。
可“咔哒”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本能地看了看手机时间——1:03。
忽然,声音停了。
他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悄悄凑过去贴近猫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撞在耳朵上,砰砰的像军鼓。
猫眼另一头——还是没人。
他盯了十几秒,什么都没有。正准备转身,眼角却忽然瞥见楼梯转角处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他猛地贴紧猫眼再看,却已空无一物。
门外的灯还亮着,但整层楼似乎被一种异样的寂静包围着。
林昭锁上门,反复确认三遍,又在门把上挂了根细棉线——这是他以前在部队学的,能在有人转动门把时立刻察觉。他关灯回床,强迫自己入睡。
可就在他闭眼不久,床头柜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他白天放在床头的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从抽屉里被拿出来,正摊开在桌上,扉页朝上。
他浑身一紧,坐起来,脑中飞快回忆:自己绝对没有动过它。
他盯着那本日记,不敢动。过了两分钟,他深吸一口气,下床走过去。
日记本翻开的那一页,纸面已经泛黄,有些潮气。他低头看去,第一页空白,只有左下角用铅笔画了一圈涂黑的圆,中间像有个小点。
他翻下一页——
第二页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他又来看我了。”“我装作睡着,但他知道我在看。”
字体歪歪扭扭,但明显是自己小时候写的。林昭盯着这行字,喉咙干得发涩。他完全不记得写过这些。
又往下翻了几页,大多空白。但倒数几页,却开始有密密麻麻的涂鸦:黑笔乱画的墙角、一个被拉长的影子、还有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站在房间一角,一笔一划都让人感到寒意渗入骨缝。
他合上日记本,藏进行李箱底层,锁好。然后把客厅和卧室的灯全部开到最亮,电视也调到新闻台,音量开了一半。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新闻联播,看着那些熟悉的播音员在镜头里播报国际动态,试图用理性驱逐恐惧。
凌晨三点,他终于困倦袭来,抱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次,他梦见自己站在走廊上。
梦里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人赤脚站在楼梯转角处。墙上是发黄的白漆,开裂的缝里有黑色的霉点。
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扭曲的玩偶,玩偶没有脸,只有一张漆黑的嘴,一直在轻声说话。
“十七号……十七号……你回来了……”
他惊醒时,全身是汗,客厅灯还亮着,电视仍在播报财经新闻,可时钟却赫然指向了6:17——
那个墙上坏掉的时钟所停下的数字。
他坐起身,感觉全身发冷。
而这时,他猛然意识到——
那道防盗门上挂着的棉线,不见了。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照在林昭的脸上,他没动。不是不想,而是动不了了。
一整晚的压抑和惊吓让他大脑像被厚厚的霾层罩住,只剩下一点迟钝的思考力。
他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门口查看挂棉线的地方。果然,那根线不见了,连带着他昨晚在门缝夹的那张折叠小纸片也没了。
门的防盗链还挂着,门本身关得好好的,似乎一切都没有被动过。可就是这种“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反而更让他觉得不对劲——像有人刻意清扫过所有“痕迹”。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要装个智能猫眼?可以24小时录像的那种。但随即又想到,这房子根本没通网络,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昨晚他试图发微信都卡了十几秒才发出去。
回头看向客厅,电视还开着。昨晚新闻台已经切换到财经频道,没换过。但屏幕上却正播放着一个他没见过的节目。
画面很奇怪,像是老旧的监控录像画面,绿色调,画质模糊,一个小女孩站在狭长走廊尽头,朝镜头微微侧头,头发遮住一只眼睛。
她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话,但电视没有声音。画面像静帧一样卡住,一直定格在那个诡异的瞬间。
林昭慌忙关掉电视,转头去厕所洗脸。冷水泼在脸上的瞬间,他才感觉自己真正“醒过来”。
牙刷才刚拿起,洗手台边的抽屉忽然滑出一小段,一把他熟悉又陌生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里面。
是那把旧门的钥匙——那扇早年间被母亲封死的储物间的门,位于客厅最里面的墙边。
小时候林昭问过无数次:“妈,那个门后面是什么?”
母亲每次都回答:“杂物间,封起来了,别碰。”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扇门当年曾贴过红纸条,纸上写着“禁入”两个字——他当时还不识字,是后来上学后才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把钥匙早就不在家里了——起码母亲这么说的。可现在,它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抽屉里。
他拿起钥匙,感觉手心发凉。钥匙是普通老式铜钥,一面还有些锈迹,看得出放了很多年。
那扇门依旧立在客厅东南角,门把斑驳,边缘漆皮脱落,像是一块沉默的旧伤疤。林昭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动手。
他把钥匙包进一张纸里,塞进裤兜,决定出去透口气。
下楼时,遇到了楼下一个推电动车的阿姨,是个话多的邻居,姓徐,住一楼,对整栋楼住户的事都门儿清。
“林家小子回来了?”阿姨笑着打招呼,“你妈前几天还说你要回来收拾收拾呢。这地方现在可住不久咯,老得很了。”
林昭笑着敷衍几句,刚准备离开,徐阿姨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对了,你家那层那几个房子……好几年没人住了吧?”
“对,我妈是最后一个搬走的。”
“你还记得以前十七号住过谁吗?”
林昭一愣:“我家不就是十七号?”
“你家不是,是十六。十七号是你们隔壁那间……以前那老太太,姓袁的,记得不?老年痴呆,后来她儿子把她锁屋里,人就……就死里面了。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偷看过人家门缝,我还骂过你呢。”
林昭脑子里猛然“轰”地一声。
他想起来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个老太太,瘦瘦的,头发白得像面粉。他依稀记得那扇门长年关着,有次调皮凑过去听——门缝里传来低低的哼唱声,好像有人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但他已经完全忘了。
“那老太太走得挺吓人。”徐阿姨自顾自说着,“那年正好下大雪,她儿子在外地,回不来,邻居闻着味报警,警察破门进去……屋里那味儿,我都不敢说。”
林昭脑中闪过昨晚梦里的画面——梦中楼道尽头站着的那张苍白脸。现在再一想,那张脸和小时候偷看到的老太太,居然……有点像。
“她儿子没收拾那屋吗?”林昭问。
“收啊!怎么没收,东西都清了。但怪了,你妈说那屋后来门总是自己开开关关的,钥匙怎么藏都不见,后来就干脆把锁卸了,门也钉死了。哎,说不清,反正你要是晚上听见什么动静,不要硬顶,装聋作哑就是了。”
徐阿姨一边推车,一边慢悠悠走远了。
林昭站在原地,太阳晒在后脖颈上,汗意浸出,却不觉得热。
他摸了摸裤兜,那张包着钥匙的纸,居然已经微微潮湿发软了。
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钥匙想被用上。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他在超市买了把新锁芯,准备换掉防盗门锁。他不再信任原来的那套系统。
可他刚一弯腰准备拆下旧锁,忽然发现——
锁芯已经不是早上的那一套了。
锁被人换过了。他一眼就能看出差别:原来的锁面有道划痕,而现在的崭新且干净,螺丝也不是他常用的那种型号。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凉意。他母亲说过,这栋楼的门锁是当年统一换的型号,而现在这套锁——跟他小时候看过的十七号那扇门的锁,是一样的。
他猛地冲进客厅,直奔那扇封死的储物间门前。
门还是那扇门,锁眼还在。
他颤着手掏出那把钥匙,对准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却没有自己弹开,里面依旧沉寂如旧。
林昭站在门前,没有再推门,而是靠在门边,轻轻问了一句:
“你……还在里面吗?”
没人回应。但他忽然觉得,门的另一边,有什么在呼吸。
林昭站在门前,手里还握着那把钥匙,指尖早已被汗水浸湿。那扇门仿佛有磁力,将他整个人都吸了过去。他几次试图推门,最终都止住了动作,像是有什么本能在劝他“别开”。
那不是储物间的门。至少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钥匙收起,决定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在屋里。他不是胆小,但这一切发展得太不正常了:陌生的锁、突然出现的钥匙、消失的棉线、还有那莫名其妙的电视画面……
林昭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出门住酒店。
然而,就在他锁门时,楼道里的灯突然熄了。
整个楼道被黑暗吞噬,唯一的光源,是他手机屏幕反射出的微光。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拿出手机开闪光灯。
楼道两侧的墙壁在灯光下变得格外潮湿、发黑,像是刚被水泼过。
林昭快步往楼下走,却忽然听见身后“咔哒”一声——
他回头看去,自己家的门,开了一条缝。
“我刚刚明明锁了……”他喃喃。
门缝中没有光,也没有动静。但那种空荡、逼仄的气息又一次浮现出来,就像……门后有人在等。
他一咬牙,跑下楼,冲出楼门,站在小区花坛边大口喘气。
夜色已经降临,小区里静得出奇。几个小孩蹲在角落玩手机,远处传来外卖员的电动车声,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昭找了附近最近的一家快捷酒店,住了进去。进了房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灯,把电视关掉,把窗帘拉得紧紧的。
他不想让外面的任何“东西”看到他。
他瘫在床上,打开手机,试图分散注意力。
然而,刚一解锁,就弹出一条系统提示:
“十七号已重新接入电表网络,当前电量 0.8 度。”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条消息是他曾经安装的“电表管家”APP发来的通知,原本绑定的是他母亲在外地的老房子,后来搬走就没再用。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空屋十七号”绑定进去的。
林昭点进APP界面,页面显示如下:
地址:××市××区××小区17号楼十七号
电量:0.8度
上次接入:2025年5月11日 20:07
当前状态:运行中
用电项目:照明、电视、未知设备 ×3
“未知设备×3?”他一愣。
页面右上角还有一个“远程断电”按钮。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击了“断电”。
一秒后,系统弹出提示:
“无法断电:设备权限已变更。”
与此同时,屏幕顶部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新设备已注册:摄像头_AZ170。”
林昭瞪大了眼睛。
他根本没在家里装摄像头。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储物间里还有电,或者说,有“人”正在接电、用电。
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寒袭来。他打开微信,试图把这件事发给前女友或者同学求助,但刚输入“我家好像出事了”的几个字,微信界面忽然卡顿,然后自动关闭。
他重启手机,连不上网了。甚至连“飞行模式”都打不开,所有图标都变灰。
他再一次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那个屋子里延伸过来,一点一点缠住他,像蛛丝结网。
就在这时,房间的座机响了。
“叮铃铃——”
林昭愣了一下。现代酒店谁还打座机?而且他刚入住,还没和任何人说自己在哪家酒店。
铃声清脆而持久,像是一只正在滴血的水龙头。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没有人回应。
但背景里有声音,很微弱——像是什么老旧录像带在倒带,伴随着尖锐刺耳的电流声。
然后,一个女声传来,极低沉,几乎听不出年龄和情绪:
“钥匙还你了,门也开了……你还想不认账?”
“谁?”林昭的声音发干。
对方没有回答,电话挂断了。
林昭瘫坐在床沿,脑袋一阵发麻。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回忆所有细节:
那个门从小就封着;
母亲曾说那是“最不能打开的地方”;
儿时邻居说过有老太太死在那一层;
现在电表被接入,门钥匙出现,房门能开了……
这些线索开始汇聚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人(或者某种存在),正试图让林昭“打开那扇门”。
可为什么?
他翻出一只老皮包,是他搬家时顺手带过来的,准备找一些母亲留下的线索。
包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
是一份户主登记表,上面有林昭母亲的签名,但在“副住户”一栏,却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袁杏兰
林昭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炸响。
那是徐阿姨说过的老太太的名字。
可这份表格的日期,是2003年6月。
那一年,他才十岁。他记得那年他住在那里,但从未听母亲提过“副住户”的事。
一张纸条从表格夹层里掉了出来,只有一句话:
“十七号是她的,不是我们的。”
落款日期:2003年6月17日。
落款名字是母亲亲笔签名。
林昭僵住了。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着,时间是——晚上9点17分。
“17”,又是十七号。
他突然意识到:
门不是用来挡住外面的,是用来困住里面的。
林昭彻夜未眠。
他试图从房间的电视里找到点背景噪音让自己分心,但不管换哪个台,都是雪花点和“咔哒咔哒”的电流声。就连酒店的电视,也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手“串了线”。
他干脆把电视拔掉电源,把椅子顶在门后,靠着墙坐了一晚。
凌晨五点多,他才迷糊了十几分钟,却突然被什么“啪嗒”一声惊醒。
像是有人用手指,敲了下他的额头。
他猛然睁开眼,却发现——
酒店窗台上,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消失了。
林昭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可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他必须回去,把那扇门打开。
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恐惧的本能。他知道,那扇门背后的东西,已经不是“能不能知道”的问题,而是“愿不愿面对”。
再拖下去,东西就要主动找上门来了。
上午十点,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十七号。
整栋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连楼道的灯都亮着。他用钥匙打开门,屋里静得出奇,昨晚那股潮湿阴冷的气味不见了。
可那扇门,还开着一条缝。
就像等着他回来。
林昭没再犹豫,他戴上口罩和手套,把客厅所有能用的照明设备都打开,手里拎着一只备用应急灯,一步步走到门前。
门没有锁。他轻轻一推,就彻底开了。
门后,是一条向内凹陷的走廊,大约有三米深,尽头是一面老式的木格拉门,门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红纸符咒,咒文已经模糊,但中间的“镇”字还隐约可辨。
他站在走廊里,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声音变了。
屋外的钟表声、街道的噪音、自己的呼吸,全都仿佛被棉布包裹,传进耳朵里后变得迟缓、空洞,好像是在水里听声音。
他一步步走过去,拉门一推就开,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
门后,是一间屋中屋,像是老式公寓为了划分房型而加建的小间。里面没有窗,只有一张破旧的藤椅,一个木头书柜,还有一张矮茶几。
茶几上放着三样东西:
一只断裂的陶瓷茶杯;
一本发霉的相册;
一张泛黄的照片,压着一张日历撕页。
林昭先看了相片,是一张黑白合影。
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坐在中间,神情淡漠,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的身后站着两个男人,看不清脸;而在最角落的墙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脸。
照片右下角写着四个字:“杏兰之家”。
林昭拿起那张日历纸,背后用毛笔写着一行字:
“一人一屋,不得互换。”
日期是:1987年7月17日。
他脑子一阵眩晕。这个房子,不知道被谁定下了奇怪的“规矩”,而这些规矩,几十年没人提起,却始终有效。
他打开那本相册,第一页全是空白。翻到中间,突然跳出一张掉落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身影模糊的女人,坐在那张藤椅上,镜头前模糊得看不清五官,但那种坐姿——手交叠放在膝上,头略微倾斜——跟刚才照片里的袁杏兰一模一样。
林昭头皮发麻,猛地扭头看向藤椅。
空的。
可他心里清楚地记得:照片上的女人所坐之处,就是眼前这张椅子。
他试图离开,却发现灯光开始变暗。手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仿佛被什么干扰。他加快脚步,正要跨出门口,忽然身后“吱呀”一声,藤椅动了。
他不敢回头。不是不想,而是身体彻底僵住了。
“走……”他在心里对自己喊。
“快走……”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
“这不是你的屋。”
声音极近,仿佛从他右耳贴着的地方传来。
他猛然回头——藤椅上空无一人,照片和相册不见了。
但地上,多了一只发黄的拖鞋。
和那天电视里,出现在镜头角落里的一模一样。
他再也忍不住了,撒腿冲出小间,一口气跑回客厅,回头看——
那扇门,又关上了。
他瘫坐在沙发上,满头是汗。
忽然,他听见手机响了。
是短信提示。
他掏出手机,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十七】屋内登记入住更新:姓名:林昭角色:代住人状态:未签约合同有效期:3天剩余时间:72小时
他手指都在抖。
接着,又一条短信弹出:
“三日后,必须归还。”
归还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
现在,他住在别人的房子里。那个人,要回来了。
林昭站在客厅中央,手中的手机微微颤抖,屏幕上的文字如同冰冷的钩子,一下下扣在他的心脏上。
“三日后,必须归还。”
归还什么?他没勇气去深究。短信的每个字都像一颗重锤,击打着他的神经。72小时,三天……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期限,而这三天的内容,正变得愈发诡异和难以预测。
他迅速转身,走到阳台,深吸一口空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然而,空气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清新,反而有一种湿漉漉的阴沉感。即便是上午十点的阳光,也难掩空气中的厚重,像是永远被一层迷雾笼罩。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瞄向十七号的门口。那扇门依旧关得严严实实,门框上布满了尘土,而在门的角落里,赫然有一条裂缝,恍若刚刚有人用力推过的痕迹。
他突然想到——那扇门不应该有裂缝,不应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林昭知道,无论如何,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面对它——无论是那只神秘的拖鞋,还是那个透过照片和暗示隐约出现的女人,抑或是短信中“归还”的命令,他都没有其他选择。
“这不是我的屋。”那句话像恶魔低语一般萦绕在他耳边。对,他知道,那些话不单单是一个警告,或许,还是某种暗示。
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再次查看那条短信,想从中寻找更多线索。但短信内容没有任何改变,手机屏幕上的字,依旧是冷冰冰的,几乎像是某种死物。
“必须归还。”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强迫自己走向十七号的门。
“走吧,林昭。”他低声对自己说,“不管如何,总得弄明白。”
下午三点,林昭决定再一次进入那间封闭的房间。这次,他并没有急着把门打开,而是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的行为,越来越像是一场自我困住的游戏,好像是在挑战命运的极限,但每一次迈步,都会让他陷得更深。
他推开门,门外的空气瞬间充满了压迫感。走廊依旧静谧,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弥漫开来。林昭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但心跳却越来越重。他再一次走到那间被封闭的小屋前。
此时,他没有再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东西,和早上看到时并没有太大变化。藤椅依旧摆在角落,书柜上静静地堆放着一些书籍,茶几上那些照片和旧物也依旧原封不动。
然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只拖鞋依旧静静地放在地上,没有任何变化。
林昭的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他蹲下身,小心地将拖鞋翻过来看——它看起来并不旧,甚至有些新,像是某个地方刚刚拿出来的。
就在他感到一丝放松时,突然——
“咔嚓”一声,藤椅动了。
林昭的头猛地一偏,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椅子前进的动作。这一次,藤椅并没有停下。它像被某种力量推动着,缓缓地向他靠近。
**“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回答他的,是一阵低沉的叹息。
林昭瞪大了眼睛,站起来,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似乎无法移动。眼前的藤椅距离他越来越近,甚至仿佛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力量,想要把他拖入那黑暗中。
就在他几乎失去理智的瞬间,突然——
“啪”一声,门被关上了。
林昭猛然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已经改变。他再次回到了客厅,刚才的藤椅不见了,书柜上的相册和照片也不再存在。
“这里的每一处变化,似乎都跟我无关。”他低声自语,“我只是一个过客。”
他走向客厅的窗户,试图找寻任何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事物。然而,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窗外的街道上——
那里的行人,都像是机械般地行走,没有一丝生气,仿佛他们只是某个无形力量控制下的棋子。
就在此时,手机再次响了。
林昭打开短信,屏幕上再次显示出那条信息:
“三日后,归还。”
他的心跳如擂鼓,归还,归还,归还——这条短信越来越像是某种无法逃避的命令。
林昭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那位“主人”,已经开始向他索要答案。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那间小屋依旧空荡荡的,但他在屋里看见了一个人——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双眼空洞无神,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你不能走。”她低声说道。
林昭的身体被钳制在原地,无法动弹。就在他想要开口时,那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扭曲,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
他猛地惊醒,床单湿透。
手机再次响起。
他几乎不敢看,但又不得不看。
短信依旧,冷酷无情:
“三日后,归还。”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房间角落那扇门。
他的三日倒计时,似乎已经到了最后一天。
林昭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已经是深夜,但他却无法入睡。脑海里,那个女人的笑容,那个冷冷的短信,都在不断回旋。三天的时间,仿佛在他眼前无限拉长,每一秒钟都像是在折磨他。
他不敢再回头看那间小屋,心中始终盘旋着一个问题:归还,究竟是归还什么?
他曾经想着,或许自己只是过度紧张,太过于沉溺于这些莫名的暗示。但每一次,他都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个谜团。每一次进入那间屋子,看到那只拖鞋,他都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就好像自己正在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牢牢困住。
他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夜色显得格外深沉,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汽车的轰鸣。街灯下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每一根灯柱下都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昭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那扇沉默的房间门走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下去了,时间所剩无几,他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
门依然紧闭着,沉默地伫立在那里。林昭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去握住门把手。门把手冰冷得像是刚刚被冻住的金属,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手心蔓延到全身。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抵抗他的动作。林昭的心跳也随之加速,空气变得更加压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决定。
进入房间,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气氛。所有的物件,依旧静静地摆放在原位。那只拖鞋,就在角落里,仿佛它永远不会移动。
林昭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只拖鞋上。他知道,自己无法再逃避这个象征着某种谜团的物件。
他蹲下身,再次仔细观察这只拖鞋。今天的它,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更加真实,鞋面上甚至有些微微的磨损,仿佛刚刚有人穿过它。那种熟悉感,令林昭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到底是什么?”他低声自语,伸手触摸了那只拖鞋。
突然,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急剧下降,空气变得刺骨冰冷。他的手指在触碰到拖鞋的一刹那,几乎感觉到了某种电流,那种感觉让他一阵眩晕,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
就在他准备缩回手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笑声——
“你终于来了。”
林昭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转身,目光在空荡的房间里扫视,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声音又响起,依旧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仿佛就站在他的耳边: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明白了?”
他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迟缓,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几乎无法思考。脑海中的那个女人再次浮现出来,穿着黑色旗袍,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你就是……你?”林昭低声问道,尽管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带着微笑,缓缓走向他。她的每一步,仿佛在放慢时间的流动,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更加凝重。
“你不该来到这里,林昭。”她的声音如同远古的低语,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这扇门,从你踏进十七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为你打开了。”
林昭的眼神骤然变得清亮,他瞪大眼睛看向她:“那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
她依旧微笑着,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朝他靠近。林昭的身体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压制着,他无法动弹。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他喃喃自语。
女人的笑容突然收敛,她冷冷地看着他:“谁说你会死?”
这句话让林昭的心中一震。他抬头,发现女人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温度的冷漠。
“你知道吗?林昭,归还的是你。”女人突然说道,“归还的是你曾经遗忘的部分。你以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好奇,但你忘记了——你早就属于这里。”
林昭的呼吸一滞,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向他涌来,整个人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模糊的画面,一些他早已忘却的记忆,渐渐开始复苏。
“你该离开了。”女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冷冽,“三天后,一切会结束。你能回去,或者,也能永远留在这里。”
她的身影在空气中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房间里只剩下林昭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林昭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
但他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已经渐渐浮出水面。而他,无法再逃避。
林昭站在门前,回头看了看那间安静的房间,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早已明白,那一切并非只是幻觉,而是现实的一部分。那只拖鞋,那个女人,那个笑容,甚至那股无形的压力,都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
回到十七号,已经不再是偶然,而是他注定要走的道路。他深知,所有的谜团都将随着这个决定而揭开。
过去的三天,仿佛他的一生,被紧紧包围在那座房子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声低语,每一次回头,都是他曾经遗忘的部分,逐渐回归的过程。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自以为是的虚假世界里,认为逃避一切就能找到出路。
他意识到,那个女人说得对——归还的,不仅是那个他从未留意的拖鞋,而是他自己,他失落的记忆,遗忘的过去。
“你不是孤单一人。”他低声说道,自己也感到震惊,因为这句话并不属于他自己。
这个地方,原来并不是他曾经认为的空屋,而是一个深藏他内心的囚笼,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迷惘,都被封存在这里。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回忆,都在等待他归还。
他转身走进那间房子,站在那只拖鞋前。他再也不感到恐惧,也不再迷茫。这一刻,他知道,只有面对,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团。
他轻轻蹲下,将拖鞋拾起,放到自己的脚下。那个冷冷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响。
“归还吧,林昭。”那女人的声音再次在空气中响起,却不像以前那么刺耳,而是带着一丝温柔与释然。
林昭轻轻闭上眼睛。随着他穿上拖鞋的那一刹那,一股力量仿佛瞬间释放开来,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困惑,逐渐在他的脑海中融合成一幅画面——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遗失的他,终于找到了回归的答案。
当他睁开眼时,屋子里再没有任何的诡异和压迫感。窗外的街道依旧安静,夜色依旧深沉。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迷失的林昭了。
他看着窗外的黑夜,感到一阵释然。这一切,终究会结束。而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自己的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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