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尤二姐:曹雪芹都没急眼,你骂啥?
看到某个解析《红楼梦》的博主发文称“尤二姐淫邪无耻的程度超过了多姑娘”,令我大感不妥,且甚觉惊骇。
他当然可以这么认为,这是他的自由。但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曹雪芹的看法。
什么叫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这难道不是《红楼梦》初级常识?哪怕是恶俗不堪的鱼眼,曹雪芹都会借宝玉之口感慨: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宝玉还有个说法: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所以,曹雪芹笔下的年轻女性形象,每每着墨都带着三分怜悯、五分恻隐和十分同情。
尤二姐死后“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平儿“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二姐儿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贾琏更是“搂尸大哭不止”。这些眼泪,并非都是虚情假意。
《红楼梦》里,因风流孽债殒命的秦可卿被贾母称为“重孙子媳妇第一得意之人”,与王熙凤宛如知己、闺蜜,是贾宝玉梦中情人。自称“你我生前淫奔不才”的尤三姐死后不仅魂归太虚幻境,还被警幻仙姑委以重任。即便是人尽可夫的多姑娘,曹雪芹也让她在宝玉探望晴雯时说出一番颇具江湖侠义心肠的大道理来。曹雪芹笔下不吝着墨的女子,都不乏独特的人格亮点。
所以,是谁单凭贞洁污点就盖棺论定、轻易抹杀她们的美好与可取之处?反正肯定不是曹雪芹。
作者碳素笔手绘
“封建社会”两千多年,并非全程思想“封建”,多数时代社会风气还是比较开化的,在“靖康之变”后,尤其是程朱理学盛行之后,加诸于女性的贞洁律条才愈收愈紧,而且,越是底层社会,越容易肆意举起道德大棒恫吓原本不幸的女性群体。反而是上层社会对于不触犯切身利益的道德标准,往往并不那么恪守不渝,外紧内松搞双标,古往今来一贯如此。
而妻妾制度的存在,让各阶层持有的贞洁观更加复杂。及至民国时期,辜鸿铭作为学贯东西的饱学之士,竟然还大谈“茶壶茶杯”论调。康有为一边鼓吹一夫一妻,一边广纳妾室。那些嘴上喊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士大夫,他们口中的贞洁绝对不是广义的,至少不包括他们自己。风尘女子柳如是在明亡之际要与丈夫钱谦益投湖殉国,钱老说,湖水太凉啦,老夫改日再投!多少士大夫的气节,尚不如风尘女。
骂人很简单,道德制高点也没啥门槛,好爬得很,只是爬太高了,容易把自己狗吃翔的嘴脸摔给人看。
单从宁荣二府看,其间男子简直毫无贞洁概念,既没有“我要严守生活作风慎微慎独”的政治觉悟,也没有“我一定要比门口石狮子干净”的自我要求。贾蓉胡作非为时为自己开脱“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
贾赦胡子一把左一个右一个养小老婆,还惦记强娶鸳鸯,撞一鼻子灰之后花八百两买了个十七岁的姑娘,这价格相当于现在至少几十万,真舍得为下半身投资。
贾珍吃喝玩乐声色犬马连儿媳妇都不放过,为了秦可卿风光大葬,称“尽我所有罢了”坚决买最贵的棺材板。
贾琏更不用提了,家有悍妇还热衷眠花宿柳,“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把老祖宗都整懵了,说: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
连公认品行端方的贾政,谐音假正经,偏喜欢没文化没见识没眼力见惯会撒泼打滚的缺心眼赵姨娘,总是宿在她那,还能跟她心平气和地商量给俩儿子纳妾的事,无非是因为小赵同志长得美呗,看书中探春的模样就知道她娘亲必定样貌出色,且赵姨娘必定在她的贾郎面前伏低做小温柔体贴,对比正房那个严肃认真佛口蛇心的大娘子,谁不爱这样的尤物呢?
贾宝玉如宝似玉被捧得“凤凰一般”,也没好哪去,十二三岁就潜规则身边丫头,小小年纪动不动和优伶混迹一处,还知道跟秦钟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这该死的CP感,没法不让人浮想联翩。
至于书中女性,在这样的大染缸里载沉载浮,除了深居简出的小姐们,恐怕很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尤其是奴才丫头,更没什么牢不可破的贞洁观。袭人委身宝玉,认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宝玉给麝月篦头,晴雯讽刺“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可见麝月与宝玉也曾“偷试”。碧痕与宝玉一起洗澡能洗“两三个时辰”,且“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对比之下,反而是晴雯,贾母说“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显然是打算让她给宝玉做姨娘的,但她却从没有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就肆意妄为。所以,在被恶主刁奴诬陷欺凌之后才会含冤而死。
为什么晴雯始终没有和宝玉“越礼”?是她与宝玉无情吗?显然不是。她之所以能一直做到清白自矜,是因为她有着极高的自尊心,所以才会在宝玉面前表现得自重自爱自信。虽身处下层却“心比天高”,所以曹雪芹把她列为又副册之首。
可见,用贞洁观无法约束的,用高自尊却可以。
人格与尊严,永远是高于饱暖和欲望的,任何时代,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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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人性的复杂性、多面性,才有伟大的作品。你骂尤二姐“淫”,曹雪芹从未否定,他写出了她嚼砂仁、吃槟榔、嫌贫爱富、“水性”,写出了她的天真没有算计,懦弱没有决断,心善缺乏手段,轻信缺乏主见,她惯于依附没有骨气,耽于享乐缺少自尊......也写出了她“标致和悦”“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
这才是真正的上帝视角。上帝不骂人,上帝说:都是羔羊。而作家不是法律和道德的传声筒,作家是造物者的笔。
在跟了贾琏之后,尤二姐不仅洗心革面、一心一计与贾琏“誓同生死”,更坦言相告:“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在尤三姐托梦让她杀了王熙凤时,她也只是哭着说:“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由此可见,尤二姐对自己的荒唐有自知之明与悔悟之心,且认同因果报应,她至少不是“又当又立”。就凭这一点,也有她的可敬之处。
所以,当她走进大观园,“园中姐妹和李纨迎春惜春都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唯见二姐可怜,常来了,都还悯恤她。”二姐的贞洁观薄弱,不代表她没有其他美好品行,她身上的某些女性美的特质,不仅迷住了好色之徒,也让大观园众姐妹发自内心喜欢。连“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和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黛玉都肯悯恤她,研究红学的专家学者和普通读者,你又骂个什么劲儿?扪心自问,如果你身处大观园,难道会憎恨尤二姐,反而喜欢多姑娘?别说臣妾做不到,连凤姐都做不到。她对尤二姐有仇恨,有嫉妒,也有忌惮,就如小厮所说,二姐“比她标致比她得人心”。所以,她可以大张旗鼓去撕打鲍二家的,却不会明着对付尤二姐。
顺便说一下,曹雪芹不仅不仇视尤二姐,也并不痛恨王熙凤,在与脂砚斋的互动中可以看得出,他的“阿凤”“好阿凤”“真好阿凤”也堪称可人儿,不过这是另外的话题了。总之,悲天悯人才是曹雪芹对书中所有年轻女性的态度。就如开篇所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曹雪芹是为书中一干女子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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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研究《红楼梦》的诸君写不出啥新花样,开始逮谁骂谁了。骂薛宝钗虚伪毒辣,骂林黛玉小肚鸡肠,骂史湘云不知好歹,骂妙玉色欲熏心,骂王熙凤杀人越货,骂李纨自私冷血……专盯着短处口诛笔伐,预备了八百盆狗血,恨不将十二钗骂个遍。
曹雪芹都没骂,你们读者咋还看急眼了呢?
最后说一句吧,想搞文学,就别举着道德大棒子当卫道士,真想当又红又专的卫道士,甭写文章,您直接上街贴大字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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