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个寻常的周末傍晚,饭桌上热气氤氲。十五岁的儿子正为一次失利的考试闷闷不乐,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爸,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放下碗,望向窗外。暮色正一层层染上来,像谁在天边缓缓研墨。我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坐在父亲对面,问了几乎相同的问题。父亲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蘸了杯里的茶水,在斑驳的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九个“靠”字。
“人生有九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像在重复一个古老的回音。
第一靠,是路。
我想起自己离家的那个清晨。月台上,父亲只递给我一个半旧的帆布包。“路得靠自己走,脚印才实。”他说。那之后,从南到北,从青涩到沧桑,我独自走过数不清的站台,在异乡的灯火里迷路过,也在凛冽的北风里摔过跤。可正是这些自己一步步量过来的路途,那些独自舔舐伤口又在黎明前爬起的时刻,让我脊梁骨里长出了一根名为“骨气”的钢筋。它撑着我,让我能在风雨里站直,对人世间的种种,能坦然说“是”或“不”。
第二靠,是钱。
记忆里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薄薄一叠。我把它交给母亲时,她摩挲着,眼角有泪光。那不仅仅是钱,是一个少年向世界宣告独立的檄文。后来见过太多浮华,也经历过窘迫。我渐渐明白,别人给的,是礼物,也是债;自己挣的,哪怕是泥土里刨出来的,也带着沉甸甸的踏实。这份底气,是任何银行账户上的数字都无法衡量的。它让你在诱惑面前能沉默,在需要时能开口,因为它来自你双手的温度。
第三靠,是苦。
儿子,你还记得你学骑车摔的第一跤吗?膝盖磕破了,你哭着看我。我没扶,只说:“疼,才能记得住。”人生的苦,没有一碗能请人代尝。那些在深夜里吞噬过我的孤独,那些如鲠在喉的委屈,那些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黯淡……它们像砂纸,打磨掉我天真的外衣,却也让我生命的纹理变得清晰、坚韧。苦是自渡的舟,旁人可以给你桨,但摇晃的、冰冷的水,得你自己蹚过去。
第四靠,是错。
我犯过很多错,大的小的,愚蠢的,令人懊悔的。最痛的一次,是年轻时因固执己见,几乎毁掉一段最重要的合作关系。那时多希望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可没有人能真正修正你生命轨迹的偏差。那个在会议室里低头认错、在之后数月里拼命弥补的年轻的我,才真正把“责任”二字,刻进了骨头里。自己扳正的方向盘,车才不会再次开下悬崖。
第五靠,是梦。
你爷爷曾希望我成为教师,安安稳稳。可我心里揣着一团火,想去更大的世界画画。为此我们争执、冷战。最终我提着行李离开,背后是他失望的叹息。追梦的路很孤独,没有掌声,常常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可当我在陌生的城市第一次靠自己的画付清房租时,那种充盈全身的、几乎要颤抖的喜悦,是任何被安排好的“圆满”都无法替代的。梦,只有用自己的脚追到,才真正属于你。
第六靠,是心。
这个世界太吵了。有段时间,我被各种声音裹挟——别人的评价、世俗的标准、膨胀的欲望,心像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透不过气。直到我生了一场病,在不得不静下来的日子里,才开始学习清扫。关掉一些声音,远离一些人,在清晨独自散步,在灯下安静阅读。我才慢慢把“自己”找回来。心的安宁,是一砖一瓦自己搭建的堡垒,外面的风雨再大,里面总有一盏灯为自己亮着。
第七靠,是友。
我这一生,遇人无数。年轻时,以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便是情深。直到在最低谷时,通讯录里大片的名字沉默下去,才看懂人心。最后留下来的,是那个半夜接到我语无伦次的电话,只说“位置发我,马上到”的老同学;是那个在我得意时泼冷水、失意时给肩膀的诤友。真情不是热闹场上的交换,是时间河流里,彼此用真诚慢慢淘洗出来的金子,稀少,但沉。
第八靠,是德。
巷子口修鞋的老陈,不识几个字,但街坊邻居提起他,都翘大拇指。他修的鞋总是最牢靠,多给的钱一定追出来还。他没什么财产,但“好人”两个字,是大家口口相传、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口碑。德行是暗处的灯火,你看不见它如何被点燃,但它照亮的是你整个人生的路。这盏灯,得自己提着,一寸一寸,照亮自己的身影。
第九靠,是福。
你奶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傻”好人。自家粮食不多,还总接济更苦的;对谁都和和气气,吃了亏也只是笑笑。有人说她没福气。可晚年时,她卧床三年,子侄孙辈抢着伺候,毫无怨言。街坊们路过我家,总要进来坐坐,陪她说几句话。她走时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我现在明白了,她一生的善,像春天的雨,悄无声息,却都渗进了土里。后来我们家的日子,好像总比别人顺当些,我想,那是她积下的厚土,在滋养我们。
菜有些凉了。我拿起公筷,给儿子夹了只虾。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别总想着靠谁。”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还有些懵懂,但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父母能给你钱,给不了你赚钱的本事;别人能送你一程,但路上的沟坎,得你自己迈过去。坐在别人的副驾驶上,方向盘不在手里,心永远是慌的。”
他低下头,默默扒了一口饭,咀嚼得很慢。屋里的灯不知何时亮了,照着他茸茸的鬓角,也照着我已不再年轻的手。
“爸,”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我好像……有点懂了。”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但万家灯火,一盏一盏,亮得正是时候。那光不算强烈,却足以让夜行人,看清自己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