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场婚礼的光,十年后仍偶尔刺疼我的眼。不是因它太亮,而是因它照见过我同样洁白的纱裙,和同样深信不疑的脸。时光是个不动声色的贼,将“我愿意”三个字里天真的勇气,一寸寸兑换成沉甸甸的、叫作“生活”的实物。直到你在里面摸到砂砾,尝到酸涩,才恍然惊觉,当年那被玫瑰与祝福簇拥的入口,通向的未必是城堡,也可能只是另一段更需跋涉的长路。
婚姻是一面时光赠予的、太过诚实的镜子。起初,你只照见眉眼间的笑意与依偎的身影。久了,才渐渐看清那光洁表面下,原来藏着各自来路的沟壑与纹理。我是在许多个沉默的夜晚,读懂“心穷”二字的。那与财富无关,是一种精神疆域的贫瘠。就像你站在一片望不到边的旱地里,渴望着情感的荫蔽与理解的甘霖,回应你的,却只有风吹过枯草时空洞的回响。他的好,是天气晴好时的风和日丽;他的“差”,却是情绪雨季里肆意蔓延的、能将人溺毙的沼泽。原来,一个人值不值得依傍一生,不看他在山巅如何为你摘星,要看他于谷底时,能否记得为你留一盏不灭的灯,能否克制自己,不把你当作可以随意倾泻的泥潭。
于是再看他人婚礼,目光总忍不住越过新娘的裙摆,去寻新郎的眼神。那眼神里,是映着烛光的珍惜,还是藏着些许游离的不耐?也去看那对新人的父母,是满眼祝福的托付,还是带着挑剔的掂量?心底会悄然漫过一丝温柔的、却也无力的祈愿:愿你选的人,是对的。这祈愿里,藏着我与无数人用岁月验证过的密码——人生歧路万千,但关键路口的选择,像河道的初次拐弯,早已无声地决定了你最终会奔向开阔的平原,还是崎岖的幽谷。
少女时读张爱玲,不解胡兰成那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何以有千斤之重。后来在婚姻里浮沉过,才懂得这八个字里,藏着多少对人品、心性与担当的极致奢求。安稳与静好,从不来自海誓山盟的灼热,而是源于那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情绪稳定、心智成熟、能并肩抵挡风雨的“好人”。婚姻哪里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本身不会死,杀死它的,是那个错的人所带来的日复一日的消磨。
我常常想起老家屋后那口被封存的古井。井水原本清甜,只因某年暴雨,冲垮了上游的污渠,浊流涌入,它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一段错误的关系,便是那突如其来的浊流。你以为的港湾,可能正是困住你的漩涡。那些当初被“对你好”的细节打动的瞬间,像阳光下炫目的泡沫,而他人品的最低处,才是你们关系真正的底色与地基。
婚礼的乐章已至终章,新人携手走向一片光晕之中。彩纸如命运般纷纷扬扬,落在他们崭新的肩头。我静静坐着,仿佛目睹一场盛大的启航。愿那艘崭新的船,能识得风浪,更懂得港湾的方向。而所谓的幸福,大约就是,在往后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你从未后悔当年在神父或亲友面前,微笑着,说出了那句“我愿意”。